越國皇宮荒蕪了三百年, 前些時候才重新修整起來。
林信偶爾會過來看看。
霜林一轉頭, 便看見他抱著竹杖,坐在湖邊的山石上。
湖邊垂柳被風吹動, 將入夏, 柳葉青綠,林信坐在陰影裡乘涼。
霜林走近, 垂眸看他。
雖然三百年前,越國國師說貴妃腹中的嬰孩是天生帝王命,但林信的麵相,卻不是傳統帝王的模樣。
帝王之相,應當如林蓁那般。儘管他小的時候扮過姑娘家, 但是前幾年漸漸長開,已然是不怒自威的模樣。
林信生得太過風流。小的時候在道觀裡過,後來長高了一些, 但身材還是清瘦,看起來有些單薄。
此時他的眼前蒙著白綾,霜林也看不見他的眼睛。憑著從前的記憶去想,林信是一雙桃花眼,不像皇帝, 倒像是尋常人家的小公子。
霜林忽然又想, 他不像皇帝,也不像一國的護佑神。
護佑神應當是威嚴的天神, 林信的模樣, 怎麼看都沒有威嚴。
他收斂心思, 喚了一聲:“仙君。”
林信被他嚇了一跳,隨後緩過神來:“霜林道長?”
霜林應了一聲,在他身邊坐下。
霜林試探道:“前幾日,陛下追封了幾位先祖。”
林信點點頭:“是。”
林蓁追封的是他自己的父親以上三代,照著規矩辦的。
霜林又道:“如今仙君貴為一國的護佑神,在仙界之中,應該也是數一數二的神仙了。”
“那倒不是。”林信失笑,“江北各國、中原各國,都有護佑神,我師兄、我師父、師祖,我的那些仙友,都是比我厲害的神仙。”
“原來如此。”霜林點頭,斟酌了一會兒,又問,“仙君與先祖靈帝有些過節?我也是關心仙君,隨口一問,仙君不用放在心上。”
他這話說得委婉,但是林信心中不舒服,便轉了話頭:“道長這些年積攢了不少功德,應當飛升在即。”
霜林笑了笑:“我凡心不改,隻怕還有的等。”
他又問:“其實,仙君今日能做越國的護佑神,也是當年兵臨城下,靈帝讓仙君登基,種下的因。如今得了果,也有他……”
林信淡淡道:“不是多虧他,是多虧我自己,堅韌勇敢,聰明善良,咬著牙扛過來了。”
霜林麵色訕訕,沒有說話。
“他把我推進坑裡,我自己爬出來,又在坑裡得了些寶貝。難道要多謝他把我推進坑裡麼?”
林信轉念一想,霜林此人,或許是真的不明白。
據他所說,他生在西南邊的藥王穀裡,與世隔絕數百年,修成半仙。前些年才出穀遊曆,途徑枕水村,才在枕水村定居下來。
此後隨著林蓁,鎮守後方,也在前線做隨行軍醫,也教出來幾十個徒弟。
他幼稚得過了頭,習慣把事情往書上講的忠孝仁義上套。
但是他於越國有恩,林信也沒有把話說得太重,隻道:“道長不明白的,就不用勸我大度了。”
霜林隻覺得他油鹽不進,也就沒有再說下去,隻是找了一些其他的話,與他閒聊。
林信也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
書房裡,沈念君跪坐在林蓁麵前。
林蓁並不抬頭看他,隻是低頭批折:“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朕追封了自家先祖,就要再追封從前越國的先祖?”
“忠孝為本。而且新朝開立,供奉一個亡國之君,陛下不覺得晦氣……彆扭麼?我想著,是不是也要換一個……”沈念君頓了頓,“這麼些年了,重新換過,也當是重新……”
林蓁將手中的朱砂筆放在案上,還沒說話,一封折子就從林蓁身後飛出來,砸在他的麵上。
原來一直靠在窗邊睡覺的小雀兒睡醒了,拿起蓋在麵上擋光的奏折就朝他甩過去。
猝不及防,被奏折打了臉,沈念君還沒反應過來,小雀兒便道:“都提了兩三回了,你到底要捧誰上去?直說便是,不用拐彎抹角的。”
他坐起來,看著沈念君的眼睛:“沒有那個亡國之君,你爹你娘,還有你,在枕水村南邊的山穀裡……不,要是沒那位亡國之君,你娘在仙君祠裡就沒了,哪來的你?”
小雀兒站起來,走到沈念君麵前,戳他的額頭:“長點腦子啊,你快二十了。”
他轉頭指使林蓁:“罵他。”
林蓁便對沈念君道:“仙君不做護佑神,就算我肯,你娘也不會肯。你回家去,跟你娘說,你跟陛下進言,要換了護佑神,你看你娘會不會把你的腿打斷。昏了頭了,連自己姓甚名誰都記不清了?念君念君,念的是誰你不知道?你小時候掛在脖子上的那個長命鎖,是誰給你的?混賬東西,你到底被哪裡來的妖魔迷了眼?”
沈念君張了張口,再也說不出話來。
其實他去年才提過這件事,被林蓁與小雀兒一起堵回去了。今日再提,他也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隻是抵不住霜林鼓動。
據他爹娘所說,他是早產出世,天生體弱,出世之後,除了父母,便是霜林在照料他。
所以他對霜林格外親近一些。
又仗著自己與林蓁是小時候相識的情義,在林蓁麵前說話,更隨意一些。
他小時候體弱,旁人都讓著他。林蓁雖然嚴厲,也沒怎麼對他說過重話,這樣長的一番話,話裡話外都是責備,還是頭一回。
沈念君被他罵了一頓,不自覺睜大眼睛,怔怔的,沒有再說話,磕了頭就下去了。
他走之後,小雀兒把自己方才丟出去的折子撿回來,放回林蓁案上。
“他簡直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