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回去的路上迎麵碰見了林氏,譚江月立馬展顏道,“娘親。”
眼裡一絲陰霾也無。
林氏幽幽歎道,“你祖母可是又罰你了?”
譚江月抿著唇點點頭。
“月兒,過來,走近些。”林氏抬手招了招她,其實譚江月隻比林氏稍矮半個頭,林氏卻仍像是撫摸小孩子一般摸了摸她的臉頰,“好孩子,你向來懂事。”
這便是她的安慰了,既溫柔,又殘忍。
譚江月笑得乖巧,心裡卻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一股酸意左衝右突,譚江月強忍住,語氣輕鬆地說,“娘親,我也是這幾年才懂事的。”
林氏微微一愣,再看譚江月毫無怨懟與陰霾的眼,隻道是自己想多了,“好了,外頭冷,快些回屋吧。”
“娘親,您慢走。”譚江月目送林氏走遠了,這才往自己院子走去。
鋪開紙,譚江月倒並不敷衍了事,反倒一字一句抄寫得認真,每個字都漂亮得讓人愛不釋手。
以她對老夫人的了解,老夫人喜書法,見地卻淺薄,她喜愛的字一定是好看得特彆明顯的,架構要精巧,排列要整齊,字體要端秀。
天色漸漸暗下來,萍姑為她點上燈,眼裡全是心疼,若是狀元郎還在,姑娘定是千嬌百寵地長大,哪裡是如今這樣的光景。
“好了。”譚江月收了筆,將墨跡自然風乾後便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老夫人在用飯。
乜了譚江月一眼,“你誤了時間。”
“祖母,孫女抄得認真,這才誤了時間。”
老夫人輕哼一聲,“我倒要好好瞧瞧你抄得有多認真。”
待展開了細看,先是一愣,而後嗤笑道,“你的字,和你的人一樣不安分。”
話音剛落,譚江月心頭怒意洶湧,眼眶也微微泛紅,笑容卻仍舊溫順,“請祖母訓示。”
老夫人當她紅了眼是因為委屈,方才因被驚豔而生出的惱怒這才消散了些,“你該去抄抄佛經靜靜心。你不識梵文,便把這幾卷抄了吧。”
先前還不肯讓她抄佛經的,如今見了她的字倒改了主意。
“祖母,孫女不才,識得一些梵文。”譚江月微垂著頭,狀似靦腆。
這下老夫人是當真意外了,“哦?你去學這個作甚?”
譚江月抬起那雙漂亮的眼,滿是孺慕地仰視老夫人,“因為祖母喜歡這些,孫女才會去學,然後自己也喜歡上了。”
老夫人沒說話,微眯起眼打量著譚江月,似乎在辨彆她這句話的真假,而後心裡輕蔑地想,到底和林氏一個樣,懦弱又下賤,越待她們不好,便越是敬愛你。
但心底升起的戒備心到終究是消散了,“罷了,你先起來說話,告訴祖母,你都看過什麼經文……”
譚江月微微一笑,將自己準備過的東西說出來。
老夫人由先前的輕視,到後來竟也微微點頭,尋思著可以給譚江月傳一個
才女之名,日後可以送給更顯貴的人。
這日,譚江月回屋的步子輕快了些。
老夫人這樣輕慢地品評她的字,殊不知自己早已是他人的獵物。
夜裡,譚江月躺在床上,計算著上一輩子的那個日子……南山雪崩的日子。
此地南山頂上有個多羅寺,寺前有很長很長的山路,為了考驗信眾的誠心,必須一步步上山,方能得見真佛。
那一日的雪崩,頂上的多羅寺倒好好的,隻是山路上的、山腳下的香客被埋了不少。
剛回到十二歲那會兒,譚江月滿腦子都是如何不惹人懷疑地除掉老夫人,她搜尋著記憶,找到了這個契機。
正要入眠,頭頂傳來一陣瓦片鬆動的聲響,譚江月睜開眼往上頭看,卻隻能看見黑漆漆的一片,遂披衣起身,抱著胳膊出了門。
隻見一黑衣侍衛站在她的房頂上,單手抱著酒壺,頭上的雪笠微微一晃,“姑娘,吵到你了?”
譚江月仰頭問,“譚七,你在我房頂上喝酒?你不覺得冷嗎?現在是下雪天啊。”
譚七搖搖頭,頭頂上的雪笠又晃了晃,晃下些許碎雪來,“我看了書,書上說在雪夜的時候,在屋頂喝酒的人很有大俠氣質。”
“……”譚江月一陣無言,“田大俠,你那是看的什麼書?”
“《冷酷殺手愛上我》,大姑娘說這本書很適合我,我就看了。”
譚江月腦補了下,幾乎能想見長姐將這書遞給譚七的時候麵上那促狹的神情。
不得不說,譚七這直白如孩童的性子,讓他成了太守府少有的不招譚玉瑛厭煩的人。
譚江月有時也覺得這樣的性子可愛,當下想起困擾她的一件事來,便沒著急回屋,“譚七,我問你一件事,你幫我想想。”
譚七抱著酒壺卻沒喝,專心聽她說話。
“如果有一個人,她逼迫你娶了不想娶的姑娘,你為此難過、痛苦,你會想要除掉這個人嗎?”
譚七沒問她為何有這一問,當即說,“她為何逼迫我?是因為厭惡我,還是有利可圖?”
“兼而有之。”
譚七又問,“我若下手除去她,可會有什麼難以承受的惡果?”
“……彆人都不會知曉,所以沒有惡果。”
屋頂上的高大男子垂眸看著譚江月,果斷答道,“那我會去做。”
他抱著酒壺,似乎想到了什麼,目光有些悠遠,“姑娘,這個世道就是如此,不是你死
就是我活,心軟隻會害了自己。”
不料平日裡看著有幾分耿直傻氣的人竟說出這般話來,譚江月愣愣地看他。
上頭的譚七背對著月亮,神情有些模糊不清,“若那個人逼迫我,最好祈禱莫要落到我手裡,若那個人逼迫了姑娘,姑娘莫要再心存善念。”
譚江月想過很多,她之所以猶豫不定,不是對老夫人心軟,而是顧慮著珠珠他們。老夫人雖待她不好,但也是珠珠玉琢和長姐的祖母,對親生的孫子孫
女都是好得沒話說的。
……
這幾天譚江月被老夫人禁足,整日在屋裡抄寫佛經,便沒有去看穆淵。
直到元月十五這一天,譚江月收到了京城寄來的信,她不用看也知道裡麵寫的什麼。
統共兩張信紙,第一張是為了離開這裡,第二張是為了除去障礙。
譚江月看著第二張信紙,還是有些猶豫。
她沒有殺過人,直接的、間接的,都不曾有過。
……
隴西不比京城,隻有一天的燈市,入了夜,街頭巷尾反倒亮堂起來,一盞盞花燈輕輕旋轉,氣質粗糙的隴西仿佛陷入了溫柔又旖.旎的幻夢。
幼時的譚江月也曾像尋常孩童一般騎在爹爹的肩上逛燈市,路上碰見同僚,隱晦提醒江回此舉不合身份,江回卻笑,“現在我是月兒的爹爹,沒有彆的身份。”
那時候譚江月還聽不明白這些話,於是抱著江回的頭問,“爹爹,什麼身份啊?”
江回笑了笑,捉著她的小短腿道,“月兒坐穩咯,爹爹帶你去看燈王。”
“爹爹,什麼是燈王?”
“就是最好看的那盞燈。”
小小的江月立馬舉一反三,“那月兒就是孩子王!”
江回忍俊不禁,笑了好一陣。
譚江月看著鏡中的自己,裡頭那個容顏尚且稚嫩的小少女,眼底卻是一片沉甸甸的悵然,於是攏了攏衣襟,嘴角漸漸抿出一個溫順的笑,這才出門去。
走出院子,見林氏一左一右地牽著譚玉瓏與譚玉琢,譚江月笑著喚,“娘親,珠珠,琢兒。”
林氏也笑,“月兒快來。”
卻沒有多的手來牽她。
譚江月很懂事地跟在後頭,譚玉瓏有時會轉過頭來與她說話,譚江月便走在了譚玉瓏旁邊,牽了她另一隻手。
上了馬車,譚江月放下門簾,坐在林氏對麵,“娘親,我想去找年年一起逛燈市。”
林氏還未說什麼,譚玉瓏先著急附和,“二姐姐,我也要去!”
譚玉琢也道,“我也去!”
林氏為難,兩個孩子便一人拉著林氏的一隻胳膊晃啊晃,林氏拗不過他們,隻好應了,“月兒,等會兒你看著點弟弟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