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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雖然有些荒誕不經, 但有些事兒也沒說錯。
沈度帶著姬央的確曾出現在渤海之濱。冀州境內隱居的神醫華鵲就住在渤海畔。
沈度尤記得當初帶著姬央巡邊時,她說她還沒見過海, 讓他以後再有這種機會時一定還帶著她。
當時沈度心裡想的是“絕無可能”,如今隻餘悔恨。那時候如果不是那麼不經心,姬央也許就不會像如今這般決絕。
臨碣石, 以觀滄海, 海上生明月,亦有金烏沐浴而出。
日出吐橙,光麗而瑰。
沈度立在崖邊,衣袂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 側頭看著身邊立著的水晶棺。
棺中有人,隻是閉目而寐,無緣眼前之美景,但唇畔隱有一絲微笑, 卻又像是感知了這美景一般。
然則這自然是自欺欺人的。姬央唇畔的笑容,不過隻是她決絕的證據而已。戚母看那笑容,自覺傷了自尊,亦提醒著沈家的背信棄義、忘恩負義。
沈度看那笑容,方知姬央原來是那般想離開,連死都成了一種解脫。
可惜戚母為了控製他,毒0藥成了長眠之藥, 他放不過她,以水晶棺藏了,也要日日相對。
不過棺材並不是棺材, 亦可說是長眠之床。華鵲對芙蓉液亦束手無策,但見獵心喜,不用給酬金也願傾力以救。
水晶棺正是華鵲的建議。姬央如今的狀況是最怕受風近氣。一旦沾染了塵世之氣,身體就會一日複一日衰敗。
以水晶棺藏身,沈度再將棺中氣儘吸而出,姬央便被封入了與世隔絕的水晶棺中,成了等待喚醒的睡美人。
沈度隔著水晶看姬央的時間實在太長,以至於他偶爾甚至會覺得她的睫毛在顫動,便激動地想她是不是要醒了?她練有龜息功,當初是不是使詐在騙戚母?
時間一日一日的流逝,諸多僥幸,都一一成了絕望。
沈度伸手隔著水晶摸了摸姬央的眼瞼,那樣美的眼睛,長此已久的合著,太過浪費而讓人扼腕歎息。
指尖碰不到溫潤的肌膚,所觸皆是冰涼一片,其實這樣日日看著,距離未能盈寸,卻像是天人之隔,摸不到、碰不得,比起避而不見卻是更折磨人。
可是舍不得呀,就是這麼看著,還能看著,已經覺得是莫大的恩賜了。
太陽從海邊上像一個圓球跳出時,有些俏皮,讓沈度很自然就想起了姬央活潑的時候。
在曉莊時,他們也一起看過東山日出。回憶的綺靡瑰麗比這日出之景毫不遜色。
她的人真的生得很美,奪天地之造化,讓任何讚美之詞在她麵前都顯得匱乏,以致很少有人會稱讚她的容貌。
有些人的美需要時時刻刻的讚美,仿佛才能印證她的美。但於姬央而言,這些都是無需的,美似乎本身就是以她為模的。
可是再美的容顏,日日看著也就不覺得稀奇了,拽在手裡的東西,總覺得隨時想看就能看到,所以便可以無所顧忌地忙碌,“失去了才懂得珍惜”這種話誰不知道?可誰又真的當真過?
沈度看得目不轉睛而至癡迷,一直到日耀中天,才回過神來。他用衣袖拂了拂水晶棺上看不見的灰塵,怕姬央聽不見所以將嘴唇貼在水晶棺上道:“等會兒再帶你來看日落。”
從渤海之濱轉而南下到了泰山,沈度的行蹤一點兒也不匆忙,遊山玩水似地清閒,瞧著似乎並不著急救姬央。他當時對戚母說的也並非全是氣話,這樣子平靜的待在一起,未必就差過讓她醒來。
姬央如果醒來,連沈度自己都沒有臉再留住她。
在泰山腳下沈度賃了一間小屋,有小孩兒見他背上背著那麼大一個匣子,又珍而重之,便猜測裡麵有糖,一路尾隨而不肯離開,引來了一個十來歲的半大孩子,這個年紀早已經知道銀子的重要了,那匣子裡必定有重寶,夥同了好幾個黑小子趁夜摸入了小屋。
沈度從床上坐起來,用被子將床內側的水晶棺蓋好,對著那五、六個被點了穴的臟孩子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彆吵著我娘子睡覺,她有起床氣。”
不久這條街上就傳聞說來了個瘋子,說他成日對著一個匣子說話,但誰也不知道匣子裡裝的是什麼。
沈度背著姬央在泰山轉了一個來月,她說想來泰山,沈度不知道她想看什麼,就乾脆一處不落地都去走走。
泰山自古就有不少神跡,所以曆代帝王封禪之地都在這兒,且遇仙之說頻傳。
沈度帶著姬央在泰山轉那麼久未嘗不是也抱著遇仙的僥幸,因為華鵲之所以見獵心喜,真是因為芙蓉液從未有過解藥,卻有人曾經蘇醒過,一個可以解開的難解之題,神醫都很有興趣。
大雪將整座山銀裝素裹,寒風在門外呼嘯,將漏風的窗戶吹得“啪”地一聲打在牆上,沈度在床上盤膝而坐,回身低頭看了看姬央,將水晶棺上的被子又往上拉了拉,然後起身走到窗邊想將那吵著姬央的窗戶關上。
那窗戶一直哆哆作響,像白骨敲鼓一般,遇到個膽子稍微小一點兒的在這屋子裡住隻怕會嚇得縮去牆角。
沈度關好窗,回頭時卻見被雪反射進屋內的幽光裡,姬央緩緩從水晶棺裡坐起,氣呼呼地道:“釘那麼嚴實,差點兒沒把我給憋死。”
沈度一動不動地看著姬央,不敢挪動腳步,哪怕是幻覺他也想儘量保持長久一點兒。
“你乾什麼站在那兒不動啊?你就不能來拉我一把嗎?這什麼鬼盒子啊?”姬央抬腿從盒子裡跨出來。
沈度試探著往前走了一步,姬央依舊活生生地坐在床上。
“我肚子餓了。”姬央摸了摸自己癟癟的肚皮,委屈地看著沈度,“怎麼這麼餓啊,你是不是沒給我飯吃啊?”
“央央。”沈度走到床邊剛想伸手去摸姬央。
卻瞥見水晶盒裡姬央還安安詳詳地躺著,可眼前坐著的這個姬央又是誰?
一時眼前出現兩個姬央,讓沈度心底的僥幸儘失。
“你知道我沒有醒,其實隻是來戲弄你的是不是?”坐著的姬央忽然笑起來,仿佛春花綻雪。
“你能不能多陪我說會兒話?”沈度貪婪地看著姬央問。
姬央看了看沈度然後道:“你胡子怎麼這麼長了?真難看。”
沈度摸了摸下巴道:“這是免得彆人輕易認出來,你不喜歡,我馬上剃掉。”話雖如此,沈度卻舍不得走,明知這是幻覺,可姬央那樣鮮活地看著他笑,他就心甘情願地自欺。
“你沒有覺得我瘦了?”沈度問著姬央,“我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我……”
姬央有些無語地伸手揉了揉眉心,戲謔地笑道:“為了騙我醒過來,你連這種話也說得出?”
她眼睛裡有星星,唇角翹起的弧度甜得沈度心神一漾,他下意識抬起了手,卻突然頓了頓並不敢去碰姬央,在沈度心裡其實清楚的知道,他碰不到她,一摸夢就碎了。
“我沒說謊,央央。”沈度道。
姬央的眉眼彎成了月亮,“你騙我難道還少嗎?”
“我以後再也不騙你。”沈度道。
……
天亮的時候,沈度揉了揉脖子,他是撲在水晶盒子上睡著的,睜開眼姬央依舊安靜地躺著,昨夜那場夢似真似假,卻讓沈度急切地盼著才剛升起的太陽趕緊落下去。
幻覺就像罌0粟一般,讓人上癮,一旦沒辦法得到滿足,就會求助於酒、寒食散之類的外物。
沈度不知道自己還能克製多久,不是他不想借酒消愁,隻是怕將來若姬央醒來,看見他那般樣子,怕她會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