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跟著一陣貓兒躥樹的輕動,人貓一起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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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家現在亂成了一鍋粥。
孟甫善負責清查兵器,他能當上左相,自然不是靠一張臉。才一天的功夫,就查到了自己老丈人頭上。
老丈人還住他家裡。
孟甫善明哲保身,得知此事差點氣瘋,他讓人暫時壓下,把周氏孟槐菡並周翰采叫到一處。
“我孟甫善行得正坐得端,雖做不到大義滅親,但也不願與逆賊為伍。”孟甫善拿出一封休書壓在桌上,“從今日起,孟家與周家橋歸橋,路歸路。”
周氏顫抖著看完休書,發瘋一般揪著孟甫善的領子:“周家供你讀書,供你上京趕考,我為你生兒育女,照料家事,哪點對不起你!孟甫善,你今日敢趕我走,咱們一起同歸於儘!”
孟槐菡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白了臉,她去拉周翰采的胳膊:“外公,這……”
周翰采早在孟甫善說第一句話時就有所預感。這個吃裡爬外趨利避害的懦夫,過了二十年還是這樣!
孟甫善甩開周氏,整了整袖口,“你不守婦德,瑕疵必報,苛待繼子,教女無方。間接致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薑瑤病故,甚至差點害死侜兒,僅憑這幾點,我就有理由休妻。”
周氏慘笑出聲:“好啊,你都知道你為什麼不阻止!害死薑瑤的明明是你!如果不是你放任,我會那樣對薑瑤嗎!孟甫善,你不是人!這休書我不認,我們就是一條船上的螞蚱,誰也彆想逃!”周氏捂臉大哭,她想起剛剛成婚時,孟甫善還沒露出無情一麵,她和薑瑤一樣看不穿,以為後半生就此找到依靠。誰曾不是嬌貴天真的小姑娘,是孟甫善讓她變成這樣的!
“你不認也得認。”孟甫善冷笑,“陛下金口玉言,為我和薑瑤賜婚,你算什麼?來人,送周小姐和周老爺離開。”
孟甫善有備而來,門外站了一列護衛虎視眈眈。
周翰采憤怒踢翻一張桌子,茶壺花瓶炸裂一地,臨走前死死瞪了眼孟甫善,陰測測笑了:“如今京城局勢未明,孟大人耍得一手好威風啊,老夫倒要看看鹿死誰手。”
孟甫善端起茶杯,巍然不動,“慢走。”
他這兩日借機探查了一翻京城勢力,驚覺淮王遠比想象中的更強大,二皇子一派恐怕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是甕中之鱉了。
周氏叫孟槐菡一起走,孟槐菡猶猶豫豫,被周氏大罵白眼狼,最後還是選擇留下。
她神魂未定,又聽下人說王大富上門提親,臉上一陣恐慌,他怎麼還沒死?外公失手了?
孟甫善連眼皮子都沒抬,隨便派管家收下了聘禮,冷漠地不像個小女兒即將出嫁的父親。
孟槐菡咬碎了一口銀牙。
爹爹靠不住,外公靠不住,娘又走了,看這架勢,留下來也給孟侜當庶妹。
她恨不得把孟侜敲骨吸髓,在原地攥著拳頭站了半個時辰,不知道憋了什麼想法,回屋收拾這些年攢下的私房錢。
嫁就嫁,來日方長,有錢她還怕什麼!
孟甫善手段高明,休完妻就跑去天元帝麵前負荊請罪,坦白周家的所作所為,以及自己的失察。言語之間完全不提皇子間的競爭,隻客觀地把京城的兵器搜查情況彙報一番,聽起來仿佛周家才是唯一的幕後黑手。
他聰明地很,知道這番說辭換到淮王麵前定然會被治罪,趕在楚淮引明麵掌權之前,先借天元帝的手給自己洗清罪責。
他一向以正直清然的讀書人形象示人,不結黨營私拉幫結派,僅對天元帝效忠。天元帝對他非常滿意,擺擺手說不知者無罪,周家按謀反罪論,愛卿功過相抵,罰俸三年以儆效尤。
另一方麵,孟甫善全力配合楚淮引,捉拿京城的反賊,想在楚淮引麵前刷一波好感。
幾天後宮裡爆發一起投毒案。
天元帝身邊的貼身太監竟然受皇後指使,一直在安神湯裡摻慢|性|毒|藥,已經長達五六年。
算起來,從楚淮引離京打戰開始,皇後和二皇子便存了謀害天元帝的心思。可惜,天元帝運氣不錯,拖著病怏怏的龍體,這麼些年都挺過來了,直到楚淮引回京也沒有出現“陛下突然駕崩,二皇子代理國事順便登基”的情況。
這回,二皇子狗急跳牆,想直接毒死天元帝,假擬傳位詔書。
天元帝死裡逃生,終於能體驗到楚淮引當初軍餉被挪用險些戰死的憤怒,直接把皇後和二皇子打入天牢,立楚淮引為太子。
劉府被抄家,劉鴻寶伏罪,幕僚一同被投入大牢,按其他人的口供,最心腹的幕僚卻不在這些人中,朝廷發布海捕文書,通緝肖像貼滿各個關口驛站,重金懸賞。
孟侜對孟甫善安然無恙這個結果有些遺憾。
然而大魏沒有重婚罪。
薑信按孟侜教的處理了幾處將軍府的產業,很小很破,但總算有進項。薑信去城外巡看,第一次收租異常激動。
回來的路上有個瞎半隻眼的道士算卦賣符。
薑信:一看就是大仙!
於是剛到手還沒捂熱的銀子馬上進了道士的口袋。薑信喜滋滋捧著平安符,用小荷包裝著,獻寶似的送給孟侜。
薑信星星眼看著外甥,快誇我。
孟侜把小荷包揣進袖袋,難得薑信時時想著他,小孩懂事了,心口有些暖。他隨口問道:“去了寺廟?”
“不啊,路上遇見道士,花二十兩買的。”
“…………”
孟侜微笑:“去祠堂跪一晚。”
“為什麼啊外甥……外甥我不去……”
**
楚淮引被立為太子,京城格局大變,二皇子的勢力被徹底清除,想抱楚懷印大腿的人不計其數,連孟侜都被高看了一眼。
孟侜第十七次送走前來攀談的富商。富商身著金線閃閃的綢緞長袍,帶著大金鏈子,往赤貧孟侜麵前一站,有種地位顛倒的混亂。
富商穿得眼花繚亂,但其實很務實,小廝扛了兩大箱的堅果糖糕,孟侜一邊咽口水一邊拒絕,我真的不能幫你引薦太子。
何況我馬上就要跑路了,沒前途的。
京城西有個千陽湖,碧波粼粼,風景獨勝,畫舫遊船從早熱鬨到晚,是京城二代們最愛的去處。
今日是花船節,千陽湖岸停著許多大船,主人說出去都是叫得上名字的王侯將相。午時會有競舟表演,城東萬人空巷,城西人頭攢動。城中的小攤全部轉移陣地,在岸邊一字擺開。
聽說楚淮引今天會來,芳心暗許的千金小姐,巴結太子的大小官員,全擠到一處湊熱鬨。
畫舫什麼的,很適合一見鐘情。
楚淮引有心發展水運,約了大魏有名的船隊,借這個機會商談造船事宜。
船隊誠意很大,直接開出了三層高的大貨船,請楚淮引過目。
孟侜跟在楚淮引後麵,覺得自己像個跟著總裁談生意的秘書,還是馬上要卷款潛逃的那種。
他一進船就連連打了幾個噴嚏,船上味道有點衝,他逛了一圈,發現是新船,剛剛刷漆,還沒運過貨。
船隊老板太有誠意了。
孟侜揉了揉鼻子,其實楚淮引更想看舊船,更容易看出各方麵的性能。
貨船往湖心行駛,甲板上擺了酒菜和乾果。造船是一回事,但今天更主要的是帶孟侜放鬆一下,楚淮引覺得他最近眉間總帶著點愁,猜想可能是劉家和二皇子的事讓孟侜有些緊張過度。
“本王有個好消息要……”
孟侜打了個噴嚏。
楚淮引掏出手帕給孟侜,“這漆味道太衝,季煬,換一條船。”
孟侜捂住鼻子:“不用不用,外麵還好,表演不是快開始了嗎?”
他往岸邊整齊待發的船隻看了一眼,“新船嘛,在所難免。”收回目光時卻猛然睜大了眼,等等,新船為什麼吃水這麼深?
孟侜扭頭眼神銳利地看向船隊老板:“船上有載什麼貨物嗎?”
船隊老板眼裡漸漸溢出瘋狂的笑意,沒有回答孟侜,隻說了一句:“起風了。”
船隊有詐。
“保護太子!”
楚淮引立刻攬住孟侜護在身後,掀翻桌子連著船隊老板踹遠,季煬和護衛紛紛抽出長刀圍成一圈。
湖麵刮起一陣狂風,吹開油漆味,硫磺火硝味開始泄出來,船上有炸|藥!
船隊老板一邊咳血,一邊麵容古怪地喋喋大笑,扭曲又瘋狂:“你們想不到船倉下麵還有一層吧哈哈哈哈,都是炸|藥,楚淮引,就算你當了太子又怎麼樣!還不是要給劉家陪葬!”
因為貨船上坐著太子,這一片區域隻有一條船,楚淮引當即立斷:“跳!”
孟侜在一係列變故中隻聽見楚淮引夾著風聲的一句“不要怕,抱緊我。”
楚淮引兩步帶人飛上船頂,右腿在桅杆拚儘全力一蹬,頓時像離弦之箭一樣射出。
失重感傳來,孟侜覺得楚淮引蹬那一下腿可能要抽筋,他半空中吼了一句“到水裡就放開我”,尾音掩蓋在貨船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
火光衝天,風雲突變,黑沉沉的烏雲壓下來,天空被割裂成半紅半黑,湖麵掀起大浪,兩人幾乎是剛落水就被一個浪頭打翻。
孟侜沒想到運氣居然差到爆棚,他和楚淮引的落點居然是一處暗流。
急劇旋轉的漩渦深不見底,仿佛要通向地府,把兩人往無儘黑暗裡拖。急流撕扯衣物,即使在這種危急情況,楚淮引仍然死死抓著孟侜,使勁浮出水麵。
孟侜嗆了幾口水,浪頭不斷衝刷,拚命把兩人分開,楚淮引最後隻抓到孟侜的腰帶。
天色黑沉,暴雨瓢潑,風高浪急,這裡離岸邊太遠,自己遊到岸邊或是等待獲救都是是個持久戰,楚淮引體力和功夫都比他好,此時帶著孟侜顯然是個拖累。
孟侜在水裡不能說話,隻能拍了拍楚淮引抓在他腰帶上的手,示意他放開,他雖然體力不行,但也會遊泳啊。
楚淮引抓得更緊了。
渾濁湖水中,孟侜看不清楚淮引的表情,但從手上傳來的力量堅定而溫暖。
他沒有跟錯人。
孟侜深深看了楚淮引一眼,抽出靴子裡的匕首直接割斷了腰帶。
腰帶鬆開的同時,一個大浪將兩人推出幾米遠。孟侜似乎看見楚淮引憤怒不可置信的眼神。
對不起我又涉險了。
……
靠岸的一艘畫舫傳來激烈的咒罵打鬥聲,間或夾雜桌椅倒地的聲音。
一隻泡水蒼白的手臂攀上船沿,仿佛水鬼探出細瘦的胳膊,抓住了什麼就死也不放手,迅速而倉皇地浮了上來。
孟侜趴在船板上大喘氣。
原來發過的誓真的會應驗,水裡特麼有鱷魚!
劉府的一池子水通著千陽湖,哪個王八蛋把水池出口的鐵柵欄給卸了,那裡的鱷魚順著水流直接進到千陽湖。
還追著他咬屁股!幸虧他遇上的是隻受傷的鱷魚,遊得沒他快。
孟侜後怕地捂著屁股,他當初為什麼要對著一群鱷魚發誓?!
也多虧這隻鱷魚追著他,激發了他的全部求生意念,不然他可能被洶湧浮沉的湖水磨到失去力氣和意識,淹死於這泱泱湖水。
船內似乎有人在爭執,沒人注意到他,孟侜死狗一樣在船板癱了很久,慢慢爬起來,他好像無意間進了一間船艙,一麵全開放向湖,三麵是隔板,左側一道小門掩著,估摸著專門用來是看競舟表演的觀賞席。
有桌有椅,還有一張小貴妃榻。孟侜的衣服快爛成布條,看見榻上有一整套衣服,迫不及待地換了。孟侜把靴子倒過來,裡麵掉下一塊碎銀,他把銀子放在桌上,嗯,就當跟主人買了這件衣服。
強買強賣,不講道理。
他推開門,想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結果聽見了王鈞陽的聲音。
他不是早就跟著他老爹流放了嗎?
孟侜聽了一會兒,原來是王鈞陽不堪途中風吹日曬,偷偷跑了回來,找他的狐朋狗友救濟。但狐朋狗友這詞不是白叫的,以前跟著王右相二公子點頭哈腰的公子哥,紛紛變臉,不僅不接濟他,還奚落侮辱揚言要交給官府。
王鈞陽哪受得了這個落差,一言不合就跟人打了起來。
一個打三個。
孟侜覺得沒什麼意思,便悄悄離開。
幾近虛脫地回到岸上,大批的禦林軍匆忙調動,係著長繩的侍衛一個個撲通下水,到處亂哄哄的,官兵幾乎將千陽湖圍了起來。
孟侜心一緊,難道楚淮引還沒上來?不可能,當時波浪把他兩往相反的方向推,楚淮引分明就離案更近一點。
他急忙墊腳張望,看見楚淮引站在千陽湖另一頭,季煬給他撐著傘,這才放下心來,耳朵才聽到原來那些亂哄哄的聲音都在喊“孟大人”。
踏出的腳步突然頓下來。
原身不會遊泳。
楚淮引一放手必死無疑。
沒有人知道現在的孟侜會遊泳。
孟侜意識到——這是他離開京城的最好時機。
楚淮引渾身濕透,從頭到腳都在滴水,手裡緊緊攥著一條藍色布條,被鋒利的匕首劃成兩半。
“殿下,換件衣服吧。”季煬乾巴巴地勸著。
楚淮引雙目赤紅,執拗地盯著不平靜的湖麵。
他怎麼就讓孟侜從他手裡丟了!
眼睜睜看著他被洪流卷走!
他九死一生才靠岸,完全不敢想象孟侜會遭遇什麼!
手指幾乎要把布料捏碎,楚淮引聲音沙啞,萬分自責裹挾著不敢想的絕望,“先找孟侜。”
遠處,孟侜身披蓑衣草帽,從外表完全認不出是誰,他遠遠看著楚淮引,輕輕說:“後會有期。”
“出發吧。”孟侜向車夫說。
他想起貨船上,楚淮引說告訴他一個好消息,被他一打岔就忘了。
會是什麼呢?
孟侜是個俗人,隻能想到升官發財。
天空再低沉,大地再迷蒙,這江山總是秀麗的,並且終將屬於你。
楚淮引,我願山水有期。,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