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機宜沒吭聲。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不應該用情絲養她,把她養得至情至性,動輒就是飛蛾撲火。
“為師知道了,為師會保重自己。”
他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臉頰。
這是他養了十七年的姑娘,如今就要拱手讓人了。
他們準備回去,弟子卻說,“師父,我們在這裡立個夫妻墓吧,不管千年萬年,最後都是要同葬的。”
妄機宜眉心微顫,他緩緩點頭。
“好。”
妄機宜衣袂一揮,墓碑原先的字跡被抹去,落下新的兩行。
相公神國無愛之墓。
愛妻緋紅之墓。
全是真名。
緋紅久久凝視,忽然說,“原來師父的小名叫愛愛。”
妄機宜:“……”
幸虧旁邊沒人。
江神國的皇族以“神國”為姓,而他的父皇極為不靠譜,給他取了無愛之名,導致妄機宜的幼年遭受了無數次的小名摧殘。待他執掌權柄,頭一個就是抹去他的名字,世人稱他為江天子或者是萬朝天子,本名神國無愛倒是很少人提及了。
“神國無愛,這是為師的真名,想必滄海桑田之後,這天地之間,隻有你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了。”
妄機宜折下腰,額頭抵著她的朱砂痣。
“也隻有你一個人,能喚我小名愛愛。”
他們默契不提任何事,就像回歸到了一對普通師徒的狀態。
緋紅搬出了院子,留著一頭鵝跟妄機宜作伴。
十二郎書齋走丟了一個聞人西晚,他們不以為意,隻當是這老家夥又去勾搭有夫之婦了,估計在哪個角落裡躲著人家夫君呢。他們倒是對緋紅這對師徒很感興趣,追問他們什麼時候辦喜酒,他們份子錢都準備好了。
妄機宜攏著大氅,笑得一貫輕挑散漫,“什麼喜酒?你們聽錯了吧?那個丫頭片子,怎麼能滿足得了我的胃口?”
師兄弟們一言難儘。
他們委婉地說,“朝師兄,你這走幾步就要喘氣的身板,也隻有那小家夥不嫌棄了。”
妄機宜折著眉心,“你這是看不起誰呢?想我朝天子,可是多少美嬌娘的座上賓,芙蓉帳暖,夜夜春笙……”
他們麵麵相覷。
“這是……酒還沒醒?”
“可能是做夢吧!”
妄機宜斜睨他們一眼,“你們不信,今晚我們就去剪春摟!”
師兄弟更害怕了。
“這是受了什麼刺激?”
“不知道,咱們還是快跑吧,要是讓紅顏知道,我們把她師父帶去青樓,估計能將我們劈成兩半做魚湯!”
“對對對,快走快走!”
妄機宜被師兄弟撂在了大街上,車馬如遊龍,他就像是一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抽離在這人間嫣紅裡。
他有些怔然,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原來這十七年,與其說是他養大了一個姑娘,不如說是姑娘把他綁得死死的,他早就習慣她的存在。
妄機宜低頭,看著掌中的情絲,因為主人不在身邊,它躁動又不安。
太上墟。
緋紅一路找了過去,直到登上了昆侖島。
弟子們假裝不經意偷看這位陌生的紅衣姑娘,她毫不猶豫走向了天經宮。
嗯?
這難道是師祖流落在外的女兒?
不怪他們多想,又是紅衣明豔,又是十七八歲的年紀,跟他們的小師叔們年紀正好相仿。
“那師祖當年豈不是生了十胞胎?!”
他們震驚無比。
“哼!”
一道身影從他們旁邊經過,原是紅四姑娘,她迅如疾風掠到緋紅的麵前。
“你來做什麼?”
緋紅抬頭,“你又想哭了?”
紅四姑娘一噎,擺出冷豔的麵孔,“本姑娘才懶得跟你計較,父親在明夷殿,你跟我來!”她走得很快,意識到緋紅落在後邊,又放慢了步伐,嘴裡不依不饒,“這裡是天經宮,太上墟機關最多的地方,你要是沒我的帶領,胡亂走動,受傷了我可不管你!”
對方一句也沒有搭理她。
紅四姑娘自討沒趣,表情更委屈了。
時隔十七年,明夷殿第一次待客,仙鶴爐裡吐出香篆,錯落有致擺著琴床與棋局,昆山玉君正從外邊走來,他摘了滿捧的青芙蓉,晨曦的玉露濕著枝梗,宛若一汪淡綠的湖光。他毫不意外緋紅會來,也沒同她說話,自顧自侍弄著自己的蓮花。
“父親,娘……”紅四姑娘咬著唇,“她來了。”
“為父知道了,你下去罷。”
紅四姑娘隻得退下,臨走前望了緋紅好幾眼。
“啪——”
緋紅從後頭抱住了昆山玉君,他側腰撞上了金盤。
手中的青芙蓉也灑出點點濕冷的露水。
“第一個條件我已經做到了,第二個條件呢?”
昆山玉君色淡飄渺,“你知道本座要什麼。”
緋紅吻了他的唇,比上次更溫柔,也是有備而來。
昆山玉君眼尾漸漸染上一筆胭脂,豔得瀲灩,“我現在就告訴你謫仙怨的運行口訣。朝生夕死,蜉蝣得道……”
緋紅聽得出神,下半段沒了。
昆山玉君好整以暇看她。
她把他的身體轉過來,手掌把著他的仙人芙蓉,後又碰到他的手腕,係著一根褪色的舊發帶。
“你最好,說到做到。”
她說著這樣威脅的話,又是攻城掠地,無惡不作。昆山玉君散了玉冠,他起先還能氣息沉穩念著口訣,“驚聞天鼓,赤龍攪水……”
隨後是芙蓉褪了青衣,又換了紅衣,他吐息逐漸急促。
“昆侖天開,魔……”
他嗓子啞得厲害,喘了一口氣,才說完最後一句,“魔在我心。”
緋紅瞥了一眼底下破碎的紅裙,而屏風上則是搭了一套新的,邊角綴著淡金色的合歡花,比嫁衣更為璀璨耀眼。她並未停留,換了衣裳就離開太上墟,留下一捧險些被情海溺死的青芙蓉。昆山玉君坐在床邊,手指慵懶玩弄著芙蓉。
“父親,我們就這樣讓娘親離開嗎?”
江紅一隔著屏風問。
昆山玉君鳳目淡淡蕩開一抹寒色。
“放心,她會回來。”哭著求我江霽。
緋紅拿到口訣之後,馬不停蹄回了炎洲淩雲坊,將心訣寫在紙上,讓一個師叔轉交給了妄機宜。
師叔隔天就告訴她,“他吐、吐血了!”
她忘記了江霽給她設下第一個條件,衝入了閣樓裡,妄機宜氣若遊絲躺著,還衝她笑了一笑,“真是個好夢,我的紅兒……肯回來看我這個老家夥了。噓,彆出聲,夢會醒的。”說著,又是一口鮮血噴出。
他七竅流血,麵目可怖。
“師父!師父!”
她哭著大喊。
“江霽……他騙我……我要殺了他……”
她渾身發顫,像是一頭被逼到了絕境的凶獸。
“傻姑娘,你怎麼能相信我們這些……咳咳,老家夥呢。”妄機宜清醒了一瞬,“這,謫仙怨是真的,口訣也是真的,隻不過,它要的不是生機血肉,而是,同源的心頭血。這世上有混沌靈根的,隻有江霽跟江遮。”
江遮早就被妄機宜放走了,現在不知所蹤,說不定被女鬼擄了去。
唯一的人選,隻有江霽。
“我找他要!”
“不,彆去。”
妄機宜撈住她的手,虛弱地說,“你,已經夠了,不要,不要再為我這個老不死,委屈了……我姑娘,該高高興興的,彆哭,我,先走一步,我去下麵等你,你壽終正寢了,再來找我好不好?師父,師父定要,給你收兩個牛頭馬麵當小弟,讓我家姑娘在地府裡也威風……”
緋紅立即封住他的心脈,留著他的一口氣。
她背著他,翻山越嶺,從炎洲去了昆山島。
凜冬,昆侖島下了雪。
緋紅帶著妄機宜,跪在了天經宮前。
妄機宜的手掌落在雪地上,指骨抓住了深深的痕跡。
昆山玉君姍姍來遲,他撐著一把傘,微笑地問,“這次倒學會主動送上門了?”
“救他。”緋紅眼睛猩紅,“隻要,隻要你肯用心頭血救他,我什麼都聽你的。”
昆山玉君撫摸她的臉,“真的什麼都肯?那一個月後的道侶大典,你不會再逃的,對嗎?”
緋紅正要點頭,妄機宜壓住她的手。
“……不許!”
萬朝天子的眼底第一次流出了哀色。
我不許你答應他。
“我答應你。”
昆山玉君唇邊難得露出了淺淺的笑意,像是冰消雪霽,他伸出手,緋紅在妄機宜的目光下,緩緩握住。
“啪!”
她撞入江霽的胸膛,半張臉被鷫鸘細羽遮掩。
“紅兒——”
身後是天子嘶啞的喊聲。
而緋紅沒有回頭。
她眼睛哭得通紅,而唇角微微勾起。
天子的九萬九千根情絲,她笑納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