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長呼吸
神京。
夕陽餘暉如燒, 悄無聲息漫過大街小巷。開在某街街尾的當鋪, 門被人咯吱一聲推開。來者步履匆忙,繞過典當的月台,卷簾穿過裡間,來到盛滿晚霞光芒的院子裡。
院中有個男人正在澆花, 執一支細長的壺, 稍微傾斜,水從壺口流出,落到花葉間,一滴一滴滾落, 滲入土壤。
“無世淨宗的人已暴露, 我們必須加快腳步。”澆花之人頭也不回說道, “通知各方, 抓緊時間準備行動。”
來者語帶躊躇:“開戰嗎?可西邊還未準備好。”
澆花的人不甚在意地朝後擺手:“吾主的意思, 第二佛從誰的殼子裡蘇醒不重要, 重要的是, 他是第二佛就夠了。”
*
南麵小島。
街上有人放起鞭炮,大抵數百響,雖有絕音符在,震耳的聲音傳不入雅間,但煙塵隨著風卷進來,擾得視線昏暗,更有幾分嗆鼻。
蕭滿起身,將窗戶合上, 隔絕煙塵,也隔絕了灑落進來的餘霞,室內登時變得幽暗。他再抬指一點,將高掛壁上的燈盞點燃。
一扇窗,映兩道剪影。彆北樓執起酒壺,為蕭滿和自己再斟上一杯,細品之後,擱下酒杯,道:“比起酒來,還是茶好。”
“都是水,區彆不大。”蕭滿語氣淡淡。
蕭滿沒喝他遞來的第二杯酒,彆北樓不勸,兀自取出一本書,翻看起來。蕭滿見他如此,也翻開書冊。
無人動桌上的菜肴。
此間除了書頁翻動的聲響,唯餘燈燭燃燒,偶爾傳出一星忽閃。
一局棋,可以是一刻鐘,一個時辰,甚至一天。
悟悲在酒樓之後清淨的宅院內下棋,同他下棋的人年事已高,半個時辰後,就擺手認輸。
僧人雙手合十,誦出一句佛號,起身告辭,來到酒樓內,登上二樓雅間。
“彆施主,蕭施主。”悟悲推門而入,衝雅間內二人執禮。
蕭滿和彆北樓立時起身,朝他回禮:“悟悲大師。”
“兩位請勿多禮。”悟悲比了個請兩人入座的手勢,不打機鋒,不話委婉,說起正事:“巨靈山秘境之事,貧僧已有耳聞,無世淨宗行事,真是,哎……阿彌陀佛。”
蕭滿將茶爐中的火重新點上。彆北樓輕理袖擺,轉身對悟悲道:“聽聞無世淨宗曾與無極寺交好,我與蕭道友來此,便是為了打聽與無世淨宗有關的消息。大師可知曉什麼?”
悟悲撚動佛珠,麵露悲切之色:“當年無世淨宗造下滔天罪業,危害蒼生、罪不可赦,佛門各寺各宗聯手討伐清理,戰後經過商議,決定將與之相關的一切都焚燒乾淨。”
“我無極寺,雖曾與無世淨宗交好過,卻不敢私藏,接到命令,和無極寺有關的資料,悉數付與一炬,至如今文字方麵,均無記載。”
“現在寺中已沒有親身經曆過那一場禍事之人了,貧僧知曉的一些,是師祖從他的師長那聽來的。”
彆北樓:“大師請說。”
“無世淨宗供奉的佛有兩位,一位是紅焰帝幢王佛,一位是蓮華遊步王佛,據聞那一場禍事,乃是因紅焰帝幢王佛而起。”悟悲道,“這位佛,想改造佛門,建造一座無上佛國。”
“如何建造?”蕭滿感到好奇。
悟悲又誦一聲佛號,雙手合十,垂眸歎息:“用世間那些沒有慧根、入不了佛道之人的靈魂來建造。”
僧人用詞委婉,卻也不難想見當年那一場災禍,有多殘忍血腥,蕭滿指尖微微一顫,蹙起眉道:“按照這樣的思路,世間豈不是隻剩下有天賦修行的人了?”
“沒錯。”悟悲點頭,“紅焰帝幢王佛認為,這塵世之中,不向佛的,有心向佛、卻無力向之的,皆該舍棄。”
“這不僅是舍棄,這是在舍棄之前,榨乾他們最後一點利用價值。”彆北樓一針見血道。
“秘境中的人曾說起過,他們想請回來的,就是紅焰帝幢王佛。”蕭滿垂下眸,語氣甚是複雜,“沒想到這樣的佛,竟也有人追隨。”
悟悲緩慢搖頭:“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蕭施主若四處走走,便會發現這樣想的人,甚至想法比這更離譜的人,真的太多太多。”
“紅焰帝幢王佛的追隨者再度出現在這世間,並非稀奇之事,我等必須小心提防,不能讓那樣的禍事再發生。”
“這一次,多謝蕭施主與彆施主,以及當時在秘境中的諸位,不惜自身安危,將他們阻止。”
言及此處,悟悲起身,鄭重地朝兩人一拜。
蕭滿和彆北樓趕緊扶起他。悟悲抬起頭時,眼眸已蒙上一層淚光,末了又誦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爐上水沸,蕭滿往茶壺中倒扣一勺茶葉,注水泡茶。頭一道的茶湯棄之,第二道泡好後,將預熱好的茶碗翻過來,倒上八分滿,送到悟悲手邊。
他問:“那位蓮華遊步王佛在這件事中,扮演的又是什麼角色?”
“師祖說,蓮華遊步王佛持的是與紅焰帝幢王佛相反的意見,於是兩位佛之間起了爭執,起了乾戈,最後是蓮華遊步王佛輸了。”悟悲道,“念在同修情分上,紅焰帝幢王佛沒有殺他,隻是封印起來,鎖進一座佛塔中。”
話畢輕啜一口茶水,垂目歎息。
“那一場災禍因紅焰帝幢王佛而起,佛門聯手討伐無世淨宗後,他的下場如何?”彆北樓問。
“佛被滅了。”悟悲回答。
“那蓮華遊步王佛呢?”
“不曾尋見——連封印他的佛塔已不曾。”
雅間內變得安靜,三人皆沉默著,蕭滿掀起眼皮,目光落在斜對麵的一盞燈上,爾後越過它,飄向二樓欄杆之外,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不休的酒樓大堂。
今夜有喜,眾賓歡宴。
悟悲隨著他的視線看去,輕聲道:“方才所說這些,便是貧僧知曉的,與無世淨宗相關的所有了。”
“多謝大師。”蕭滿和彆北樓執禮道謝。
“兩位客氣。”悟悲起身,衝兩人露出一個笑容,“茶很好,貧僧就告辭了,不必相送。”
蕭滿雙手合十送彆:“悟悲大師慢走。”
無極寺的僧人離去,映在窗上的影子成雙,蕭滿坐回椅中,沉思片刻,端起手旁那杯酒慢慢喝下。
蕭滿從前不太喝茶,是因為不喜,現在不喝,是隨了從前的習慣。不太喝酒也是不喜歡,不過彆北樓調出的酒尚可,他不介意喝一點。
於是又喝了一杯。
“聽完這個故事,線索似乎斷了。”彆北樓也飲下一杯酒,繼而問蕭滿:“接下來你打算從何處著手?”
蕭滿眸眼輕輕一動,他掌握的線索還有兩條,一是佛龕,二是手上那串佛珠,後者似乎極難探明究竟,而前者,恐怕要去逼問林霧。蕭滿一想到這個,便有些嫌惡。眸光一轉,想到彆北樓能先於他來到這座島上,必然有些能耐,於是不答反問:“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