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像點燃稻草的火,一瞬燃了千頃心田。
濃重夜色中,月光柔和慈悲,有雪落下。
庭院狼藉他二人已清理過,卻仍掩藏不住死亡的氣息。
壓抑的時刻,壓抑的心靈,需要尋一處溫暖居所釋放。
鄭思如想從被動變主動,然而雲若卻霸道的很,始終掌控著他的身心。
二人從牆邊吻到窗前,最後輾轉到榻上。
鄭思如平日最不愛風花雪月,不知為何,那時刻他識海中全是那些東西。
清風吹落柳葉,吹落淡粉荷瓣;魚遊過溫熱的河水,冰滾落白雪中;朝露墜落於土地,雨滴落輕蕊,蝶采香,蜂擷蜜。
還有胡人**的舞,草原上奔騰的駿馬,她曾有一世跳過的一支舞,翻飛上下紅似火的舞袖是那樣招搖豔麗,而另一世中,她白玉青蔥的指尖在琴弦上勾彈,彈在弦上,也彈在心上……
搖搖欲墜的漫天星河啊。
星星落了,暈開層層水紋,一圈一圈蕩漾開。
紅梅開了,一朵朵落在白雪上,那是它對白雪羞於啟齒的愛意。
白雪融了,變成晶瑩的水,從荷花上流淌,從采荷人手中流下,那是白雪對驕陽的愛懼。
柳枝抱著柳枝,菟絲纏著大樹,鳥兒鳴著春風,夜鶯叼著玫瑰,誰也不願和彼此分開,誰都想把彼此刻在自己身中心裡。
門外忽然下起鵝毛大雪,而他們熱情似火。
情濃時,她哭著抱著他,顫著喊道:“如官救我。”
她的淚不是澆滅火焰的清水,反而給他添了一把柴。
他將她重重吻住,禁錮在懷中,讓她所有顫抖、愛欲、悲喜都為他一人所占有。
原來,原來這一輩子,她是他的。
天從暗到明,雪從盛到晴,人由醒入夢。
*
掌門失明了。
也許是當日場景太讓他驚駭,以至於他不願再回想。
掌門不僅失明,性情也變了,變得陰晴不定。
大部分時間沉默寡言,偶爾會忽然痛哭。
當他痛哭時,十分需要雲若在身旁,他抱著她一聲聲喊師姐。
說來好笑,雲若才知道掌門名叫任流光,是王心若本命劍的劍靈。
怪不得她給劍起名時,掌門的表情那麼奇怪。
原來這把小金劍,就是掌門的一部分。
因為無辦法,無對策,三個人就這樣孤單呆在驚鴻派消磨時日。
晚上,哄好掌門,讓掌門乖乖入睡後,雲若又會找上鄭思如。
幾日下來,三人都默認了這樣奇怪的模式。
雲若終於悄悄突破天玄境。
詭異的平靜被不速之客打破。
是慕容修。
慕容修想帶雲若走。
他說,驚鴻派已是完全的是非之地,神旨已下,也許仙君們不願殺任流光,可還有許多仙人。雲若留在這,太過危險,他想她帶回天界好好保護起來。
雲若對他早無之前情分,言辭也有些冷漠,“保護?仙君是想殺我還是保護我?”
“小若,你們又能這樣過幾時?”
“能過幾時過幾時,多活一天也是賺的。”
“小若,你是無辜的,為何一定要如此?”
“我是無辜的,大家都是無辜的,無辜有什麼用?”
見說不通,慕容修拿出兩樣東西。
雲若不再說話,那是黃阮阮的碧羅傘和腰牌。
“就連趙玄檀也保不住黃阮阮,誰又來保你?難道是鄭含元麼?若非他,任流光也不必遭此懲罰。”
鄭思如在屋裡哄掌門,沒聽見他這話,否則兩人又要掐架。
雲若長歎一口氣。
“也行。”
慕容修雙眸微亮。
也許,他和小若的關係可以稍微轉寰……
雲若道:“但我有個條件,待我去見那個扶光神君。”
“小若,你若見他,必被抓住下放地牢,甚至受刑!”
“我要見他,否則你帶不走我。”雲若想了想,換了溫和些的語氣,“見他後,我自有辦法脫身,你不必擔心。”
慕容修沉默片刻,才道了聲好。
雲若:“你以仙格發誓。”
“你不信我?”
“不信。”
在雲若冷淡的眼神中,慕容修隻好發誓。
鄭思如快要從屋中走出,雲若讓慕容修先藏起來。
“掌門睡了?”雲若問。
鄭思如點頭,捏捏她的臉,囑咐道:“彆太累了。”
自從那夜後,他愈發‘賢惠’,平日漫不經心的模樣褪去不少,人也成熟穩重起來。
最重要的是,特彆溫柔。
溫柔到,雲若都不想離開。
溫柔到,她夜裡也會想,是不是這樣也挺好的。
但她將這念頭克製住。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煙花那麼美,也不過一瞬。她要做堅不可摧的利刃,而不是脆弱的煙花。
“如官,我去鎮上買點包子,你在家好好等我。”雲若輕吻他。
看他回屋後,慕容修出現,帶著雲若去天界。
這次上天,心境大為不同。
扶光尚未離開,尚在九重□□華古鐘內。
在路上,雲若時不時和慕容修搭話,讓他慢慢放下戒備。
而後,分神悄悄潛入他識海。
她想找些東西。
雲若到那鐘內時,恰好有幾個仙君在,扶光正在訓話。
“慕容師侄,你今日遲了。”
扶光似笑非笑。
“弟子知罪。”
“你身後何人?”
未等慕容修說話,雲若上前一步,擲地有聲道:“驚鴻派雲若,見過扶光神君。”
“驚鴻派?”扶光微眯雙眼,“你是驚鴻派的?”
“我不僅是驚鴻派的,還是讓許仙君入魔的那個人,而且,我還是入了魔、被人邪法煉出來的鬼王。”雲若望著他,雙眸再不掩飾,轉為赤色。
殿上一片嘩然。
慕容修驚道:“小若,你做什麼?”
扶光卻饒有興趣,“雲若,你很大膽,告訴我這些,想說什麼?”
雲若微笑,“您欠了驚鴻派上下三十三口性命,雲若想殺您。”
“殺我?”扶光像聽到什麼笑話般,大笑不已。“雲若,你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愚不可及呢?”
陸起坐在席上,心道,這女子倒是極有個性,極敢說,把他們想說的話如此堂堂正正擺了出來。
可惜太傻。
縱然她有天玄境,又怎麼比得過神。
“神君,那我們試試吧。”雲若毫不猶豫,提劍飛身刺去。
沒等扶光動手,扶光弟子素璿便起身迎戰。
雲若歎道:“姑娘,卿本佳人,奈何從賊?”
素璿怒道:“逆賊,這句話該由我對你說!”
二人纏鬥半晌,素璿漸落下風。
她境界比不上雲若。
本以為雲若會就此收手,誰道她殺招屢現,素璿漸擋不住。
“雲若,孤有興趣和你說幾句,不代表能允許你如此放肆。”
扶光眼神輕蔑,藍色蝴蝶隨手放出。
雲若趕忙躲避,卻仍被削下半個肩膀,右臂也應聲而落。
雲若連表情也未變,仍是帶著微笑。
儘管,她快把後槽牙咬碎。
血從傷口處汩汩流出,染紅地麵。
“小若!”慕容修被場上情況震驚,趕忙扶住她,求情道:“神君,她是無辜的,求您放她一馬!”
“你和她什麼關係,幫她如此求情?”扶光不悅。
慕容修沉默片刻,終是說了句眾人意想不到的話。
“神君,雲若是我……是我傾心之人,我本意欲和她結為道侶。”
素璿麵色微白。
扶光臉色大變,斥道:“荒唐!孤已將素璿許給你,你怎敢再許他人?”
慕容修緊握著拳。
他總有太多顧慮,所以才會一次又一次失去。
他怕,他怕再次失去。
那是他情劫中青梅竹馬的師妹,也是這輩子親口說過喜歡他的小若。
不該再因優柔寡斷而錯過。
雲若唇色已然變得蒼白,冷汗直冒,氣息變弱。
雲若輕笑,終是低語道:“修官,你這又是何必?”
聽到稱呼,慕容修心中大喜,“小若,你……你是不是原諒我了,你可願意重新接受我?”
雲若搖搖頭,“修官,每朵花都有它的花期,開時相遇,謝了就錯過了。一朵花最後隻會被一人摘下,即使她曾經對前麵那人說‘快摘我快摘我’,可那人離開了,她被人摘了,那人又回來,她已經沒了。”
她看他怔住的表情,自嘲道:“我腦子不清晰了,說話也亂起來,你彆介意。修官,保重。”
她提劍,又迅速朝素璿攻擊去。
少了常用那隻手臂,攻擊力弱了許多。
可她仍是不要命的戰鬥。
即便弱下來的她被素璿屢次劃傷。
“連孤之徒兒都戰勝不了,還說殺孤。雲若,你很狂妄,也很愚蠢。”
“謝神君誇獎。”雲若不理睬他,並不收手。
終於,素璿被她打落一旁,她持著劍衝到扶光身前,那藍蝶又從他袖中飛出。
速度很快,所以她看得仔細。
藍蝶似是有神識,能準確按一定軌跡攻擊。
觀察清楚的代價是左小腿。
諸仙君眼中流露出不忍,紛紛求情。
慕容修更是痛苦萬分。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便不帶她上天界。
雲若越痛,笑容越大。
“神君,您信嗎?總有一次,我能躲開。”
“雲若姑娘,你不必如此……”
“神君,我看這姑娘有癔症,你放過她吧……”
仙君紛紛起身,擋在她身前,向神君求情。
雲若渾身染血,眼中戰意猶不死。她擦去頰上血痕,道:“謝謝諸位仙君,隻要雲若一息尚存,便不會放棄。”
她一字一頓道:“我要殺扶光神君。”
扶光睥著她,冷淡說道:“神是不可戰勝的。”
藍蝶盛怒朝她飛來。
慕容修擋在她身前。
她愣了一秒。
然後用儘全力將他撞開。
藍蝶速度極快,即便預設軌跡,在一刹那間卻無法改變。
雲若朝左上速移,迅速計算著距離。
三……
二……
“……躲反了吧?”有人驚道。
話音剛落。
一……
本欲削去她左臂的藍蝶撞入她體內,從她心臟穿過。
她感到胸腔炸開,源源不斷的腥甜翻湧上喉頭。
從口中不斷噴出鮮血,她卻放鬆地笑了,笑的像鬼域的女妖,卻也像殉難的戰神。
她道:“神是可以戰勝的。”
她道:“師姐師兄,掌門,你們知道嗎?神是可以戰勝的。”
書上說,若殺無罪的修士,會有天劫。境界越高,天劫越高。
無論人在何地,但凡有天劫至,那人便會回到他犯下因果的地方,接受天劫。
一般來說,天劫威力高於死者境界,這也是天界修士少殺戮的原因。
神也不例外,神也不例外!
所以神是可以戰勝的!
神隻比她高一境界啊。
雲若越想越開心,邊吐著血,邊倒了下去。
她像盛放的血花,濺落在潔白的仙殿,如此不入。
慕容修接住她。
她意識在一點一點流逝,這種感覺還有些熟悉。
她曾經曆過兩次。
所以她不害怕。
她伸出手想觸碰慕容修,卻沒力氣,他看出她的疲憊,握住她的手。
有淚落到她的臉上。
“修官,我生時,見得是你,死時,見得亦是你。”
“你肯幫我擋那隻蝴蝶,我很感謝你……”
可是,可是我們的緣分,終究短暫。
而且在這樣的時刻……
這樣的時刻。
雲若漸漸移開視線。
原來她想著的,是她剛到魏國時,在石堤旁,見到的那個銀竹墨袍的少年。
她生命中出現過一些光芒,可那個少年,是她的太陽,是她的滿心春色。
她其實能感覺到,也許有時候他不是在看她。
因為看向她時,他偶爾會走神,會陷入一種奇怪的沉默。
他透過她在看彆人,他腦海中那個人是不是也是她的前世呢?
就像許道淳一樣,他把對另一個人的情感寄托在她身上。
畢竟,堂堂鬼帝,怎麼會鐘情於她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女。
可她沒有像拒絕許道淳那樣,說出那些說辭。
她不舍得。
人是雙標的。
她漸漸闔上眸,恬靜得像睡著了。
如官馬上就會知道。
她那夜給他識海裡種了一個咒,是驚鴻派一個很偏僻的幻術。
叫“生死咒”。
種咒的人死去,她想說的話才會出現在他腦海。
*
“如官,神是可以戰勝的,雖然我們挽不回逝去的性命,但我們總能找到辦法,用敵人的血告慰亡靈。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但掌門有句話說得好——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辦法想想總是有的,方法總比困難多。
書上說,神也會有天劫,我死了,他經曆天劫,不死也半殘。
所以我偷偷潛入慕容修識海,取了一個東西,你一定會很開心。
那是無道荒海封印的解除方法!怎麼樣,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你馬上就可以恢複鬼帝身份了哦,你會擁有強大的法力。
所以……其實我有個請求。
等到扶光老賊經曆天劫時,趁虛而入,把他搞死。
我翻了民間《天界規則大全》,發現你們魔殺人好像不會被天劫束縛。
怪不得你想當魔,不過當魔也有當魔的苦楚。
如官,照顧好掌門,他現在就是個孩子。
本來想著,雖然我不信轉世輪回,但你說有,那應該是有的,我希望你能找到下輩子的我,我們重來好不好?你就辛苦點,再找找我。
不過我後來想,神殺的人,沒有輪回,好可惜。
最後,如官,或者叫你含元吧。我有一句話想對你說,雖然有些不好意思。
就是,那個……
如果你喜歡我的話,我們就是兩情相悅了。你懂吧?”
她的聲音忽然響在腦海。
第一個字響起時,鄭思如便明白了。
生死咒。
他好歹也是術修佼佼者,這點把戲怎會不知道。
他麵無表情聽著雲若的‘臨終遺言’,走到樹邊,坐立皆不是。
終於,在聽完最後一句話時,情緒崩潰。
“雲若,你總是這樣,又趁我不注意自己瞎權衡瞎籌謀……你這個瘋子,你這個騙子!你他媽騙身騙心!”
上他是為了雙修,是為了提境界,是為了弑神,是為了報仇。
為什麼?為什麼?
他跟了她十世,前九世他眼睜睜看她愛上彆人,錯付癡心。
這一世終於輪到他了,她沒有錯付癡心。
而她終於也愛他一次。
結果就是這個結果?就是這個結局?
下輩子再重來?
有那麼簡單嗎?說得輕巧……萬一又是十世,何時才到的了頭!
這哪是她的情劫,這是他的情劫,是他永遠看不到頭的情劫。
兩情相悅?
誰他媽要和你兩情相悅?
可是,在看到身上衣服一瞬,他還是靠著樹跌坐在地上,不爭氣地埋膝哭出聲。
*
亡靈化作微光,似受到召喚,朝一處飛去。
那是終年不化的雲渚雪山。
它飛到隱秘地洞中,地洞中有一個冰棺,圍繞冰棺有十個魂燈。
微光歸位,點燃最後一盞魂燈。
與此同時,冰棺中的人,緩緩睜開雙眸。
大量的記憶湧入,卻又忽然沉入識海深處,消失不見。
棺中人眉目如畫,冰肌玉質,足令天地失色。
她緩緩起身,憑空生出白袍,裹住她的身軀。
素帶,綰起她的長發。
腳方踏下地,一雙紅繡鞋自動出現。她素手輕點,轉紅為白。
玉簪落下,在手中變為玉柄拂塵。
接著,一柄銀劍出現在後背。
她輕步出去,在雪山之巔,眺望著渺渺天界,然後目光,落在高高的九重天上。
十魂歸,天劫畢,五百萬年的賬,該算了。網,網,,...:,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