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間一時靜下來。
顧藹為人向來嚴厲, 在朝中更是有刻薄寡恩的名聲,誰也不敢觸他的黴頭。眼下難得見他和顏悅色同人說話, 那小王爺竟仍不識好歹的一味無理取鬨,不少人都看得噤若寒蟬, 生怕這位首輔眾臣發了脾氣,叫旁人一塊兒跟著遭殃。
陸澄如的動作快, 誰也沒看清他扔了什麼,就隻見一簇軟紅飄飄揚揚落下去,卻也根本沒人敢去細看。眾人都隻顧著往邊上悶頭閃躲,居然將陸澄如邊上騰出了一塊空地。
少年王爺孤零零一個人站著, 桌上墨硯已在爭鬥時打翻了, 紙筆沾的一片狼藉,原本就單薄的身形顯得越發瘦弱。
顧藹心思並不在玉佩上, 隻怕他方才動作太大抻了傷口,立在原地不再走動,朝他探出手, 依然和聲道:“臣先送王爺去看看傷, 彆的事過後再說……”
話音未落, 陸澄如卻已將人一把扒開, 縱身掠上窗沿, 身形一晃,跑進窗外花園裡沒了蹤影。
“顧, 顧大人不必在意, 逸王性情偏執, 有時脾氣上來了,從來都是這樣不聽人勸的……”
老教習戰戰兢兢上前,艱難打著圓場,試圖將顧藹放在陸澄如身上的注意力拉回來,請他上前繼續講課。
顧藹卻隻斂袖回身,垂目淡淡道:“勸他什麼?勸他不該同一群目無尊長的晚輩計較,就活該受人欺侮嘲笑,反正挨欺負了也沒人給他撐腰麼?”
他的語氣平淡,卻莫名叫人聽著心驚肉跳。
老教習嚇得膽顫,俯身連稱不敢,顧藹卻已不再理會他,徑直朝門外快步走出去。
“大人!”
老教習不知他要去哪裡,快步追出去,顧藹卻隻是將人單手攔開:“梁先生教的好,便接著教罷,顧某才疏學淺,不敢壞了先生的學問。”
這位拿著先帝遺詔的相爺在朝中身份超然,即便彈劾他的文書已經在皇上那裡堆成了山,也沒見有絲毫撼動,更不要說隻是負責教授課業的尋常教習。
被他這夾槍帶棍的一擠兌,老教習一條命已被嚇去了半條。眼看他越走越遠的背影,怔怔回了課室,有氣無力地命了眾人好生自習默誦,忍不住兀自捶胸頓足地懊悔起來。
*
顧藹急匆匆繞到了花園中。
才過新年,天氣正是冷的時候。陸澄如穿得單薄,身上又帶著傷,這樣跑出來,說不定就是要受了風寒的。
花園修來本是為了供少年們玩耍,特意將路修得彎彎曲曲九轉回廊,此時天未轉暖不成景致,隻叫人覺得蕭條空曠迷宮一般。
顧藹心急,又怕出聲喚反而更驚了他,隻一味四處尋找,寒冬凜風裡竟也急出了一身的冷汗。
胖乎乎的冬雀在枝間蹦著,好奇地望一望那位華服錦帶的權貴人物艱難撥開樹枝抻著脖子探尋,拍拍翅膀投入荒涼天光。
顧藹循聲抬頭,竟在最高那一處假山上望見了那一道影子。
“王爺!”
眼看才跌了一身傷的少年咬著牙往假山石上爬,搖搖晃晃的隻怕一腳踩空就會再摔下來。顧藹心頭一緊,急喚一聲揮袖撥開枝條,快步過去想要開口,卻又本能地噤了聲。
方才說話的時候,便又惹了小王爺生氣。
他嚴厲太久了,一開口就是說教,也不知該怎麼安慰人。眼下陸澄如正在假山上,若是再把人氣著,就不知道又要去哪裡找了。
假山石下麵是一處活水泉眼,如今凍得半硬不硬,隻怕一踩上去就會落進冰水裡。卵石撲成的小路倒是還能走,卻也覆上了薄霜,一腳踩滑跌下去無疑也有的好受。
顧藹不敢驚動他,隻小心翼翼踩著石頭過去,扶著假山石艱難站定,滿額細汗舒了口氣。
陸澄如扒在假山上,紅著眼圈怔怔望他,卻已沒了半點兒那時的冷厲戾氣。
原本也根本就不是個壞脾氣的孩子。
顧藹隨手抬袖拭了汗,朝上麵伸出手,儘力柔聲道:“王爺聽話,下來,上麵危險——”
話才說到一半,他的目光卻忽然落在少年王爺手裡牢牢攥著的那本書上。
自己抄的書,顧藹一眼就能認出來。封皮已經摔得皺了,被風一吹卷了邊角,掀開來一半撕破了的書頁。
那些紈絝們扔書的時候他也見了,卻沒想到竟是這一本。
顧藹忽然明白了陸澄如跑出來是為了什麼。
小王爺肩膀傷著,少說也還要養個三月半載才能徹底康複。腰上又用不著力,懷裡抱著本已快散架的書,要下來就更難,哪怕一鬆手都可能狠狠摔個頭破血流。
“王爺先把書給我——我幫王爺拿著。”
顧藹心頭酸軟,麵上卻依然溫和,扳著假山石朝他探出手,稍一猶豫又補充道:“我家裡的書還多得很,王爺若是想看,隨時去我府上拿,過幾日我便著人再送去一箱……”
陸燈:……
陸燈:!!
送一本是愛人的禮物,送一箱就不是了。
果然愛人就算什麼也不記得,也依然記得監督他做作業。
暫時還沒收到OOC通知的小王爺滿心憂鬱,稍一走神,腳下便驀地一滑,身形也跟著狠狠晃了晃。
顧藹時時注視著他,見狀心頭一緊,匆忙上去護持,自己卻也腳下打滑站立不穩,猝不及防地趔趄半步。
他隻是一介書生,反應自然比不上陸燈。眼看就要滑跌下去,那本書卻忽然被拋進了他的懷裡,衣領隨即被用力扯住,生生阻住了向下的墜勢。
顧藹接了書抬頭,陸澄如竟已靈巧地滑到了假山中腰,緊緊扯著他的衣領。
見他抬頭,小王爺的唇角就用力抿起來,眼底擔憂關切飛快地藏得無影無蹤,用力將他拽起來站穩。
顧藹扶著假山石穩住身形,迎上小王爺努力做出的冷厲神色,忽然忍不住笑了。
“王爺……”
顧藹慢慢叫著他,像是又覺得這個稱呼太過生疏冷硬,隻低聲一念便輕輕拋開,收了書重新找個穩當的地方站好,朝他張開手臂:“澄如,下來。”
他的聲音實在太溫和,溫和得仿佛連凜凜寒風都沒了冷意。
陸燈怔怔低頭望著他,眼眶不禁紅了一圈,也再顧不上什麼OOC補考的擔憂,鬆了手利落下山,撲進傳言刻薄寡恩的當朝首輔臂間,淚水熨得眼底生疼,又被勉力忍回去。
喜歡的。
都喜歡的。
玉佩好好的藏在袖子裡,一點兒都沒碰壞。
陸燈說不出話,隻是一味收緊手臂,埋在他肩頭不肯抬頭。
顧藹被他撲得一驚,正要說著君臣有彆將他勸開安撫,少年瘦弱胸膛緊緊貼上來,心口卻忽然狠狠一跳。
一個人的日子……該是很難過的。
很難過的。
顧藹抬起的手臂慢慢放下,落在懷中小王爺輕悸的脊背上,輕柔地緩緩拍撫著,展袖替他擋住凜冽寒風:“王爺——”
勒著他的手臂驀地收緊,讓文人出身的首輔大人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
這大概是不滿意這個稱呼了。
顧藹啞然,妥協地輕拍著背哄他,低頭溫聲:“澄如,跟我去趟太醫院,你的傷要再看看。”
小王爺像是不知道疼一樣,今天這樣毫無顧忌地折騰下來,說不定身上的傷又嚴重到了什麼地步。
好不容易能跟愛人單獨待在一塊兒,哪怕是一起去流放北疆陸燈都願意。才要跟著起身邁步,卻又想起自己的評定,憂心忡忡的偷偷一瞄,卻發現居然還是一分都沒有扣除。
陸燈心頭輕跳,悄悄戳係統:“是評測條壞了嗎?剛剛沒扣我的分……”
“不是評測壞了,宿主放心!”
係統不知剛從那兒跑回來,興衝衝揮著小旗彙報:“我特意去問了彆的壞係統,說是OOC的評定是‘在彆人眼中的形象是否和印象中的邏輯匹配一致’。宿主在目標人物一個人麵前的時候不OOC,就說明宿主在目標人物眼裡一直都是很好很好的好孩子!”
總算替宿主找到了不那麼緊張的機會,係統滿心歡喜,在腦海裡靜音循環著歡天喜地的歌單。
陸燈怔怔站著,仰頭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