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皇宮,乘鸞殿。
趙保英緩慢從內殿走出,直至出了外殿,才停下步子,望了眼暗沉沉的天色。
旁邊的小太監偷偷往內殿的方向瞄了眼,小心翼翼道:“趙公公,今夜皇……皇上不需要奴才隨伺左右了?”
趙保英淡笑著看了小太監一眼。
今日本該跟著他一同隨伺的太監起了急病,下麵的人問他想挑誰頂替,他隨手便指了在一旁掃雪的小太監。
底下的人一臉詫異,卻誰都不敢吭聲。誰都知道,司禮監裡就數趙公公這人的心思最是難猜。
小太監約莫十三四歲,生得白白嫩嫩的,一團孩子氣。應當是有人在宮裡看顧著,才這般天真,什麼樣的話都敢問出口。
趙保英斜眼瞥著小太監,唇角始終噙著抹淡笑,細聲道:“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死,這樣的話也敢問。以後記著了,皇上不需要你時,你便是滾也要滾遠點,要不然,腦袋可是要搬家嘍。”
趙保英的語氣輕輕柔柔,沒半點責怪的意思,倒像是在親切地提點。可小太監對上他黑漆的含笑的眼,心口頓時一緊,這才意識到方才那樣的話實在不該問。
就像嬤嬤說的,在這宮裡,好奇心太重,可是會死人的!
小太監趕忙應了聲:“喏,多謝趙公公提點。”
趙保英對小太監的這一番心路曆程自是不關心的,含著笑挪開了眼。
此時的乘鸞殿裡,成泰帝坐在一張雞翅木圈椅上,對王貴妃沉著臉道:“東西拿來。”
他的臉色委實不好,雙目無光,瞳孔潰散,似是受了驚一般。
自從先帝的功德碑擘裂泣血的消息傳來後,成泰帝的臉色就沒好過,接連幾日食不下咽,寢不安席。
今日又跪了整整一日的太廟,臉色自是難看得不得了。
王貴妃對成泰帝的心思一貫是摸得很輕的,那東西早就準備好了。她輕輕睇了身邊的心腹嬤嬤一眼,便見那嬤嬤領著身邊一眾宮女,魚貫退出了內殿。
關門時,她忍不住望了裡頭王貴妃一眼,眼底的憐惜與擔憂一閃而過。
待得眾人離去,王鸞起身去取東西,再回來時,手上便多了個白玉瓶。
“臣妾知道皇上今日去太廟定是受委屈了,一早便將東西都準備好,等著皇上您來。”
王鸞的聲音溫溫柔柔,是成泰帝一貫喜歡聽的嬌媚語調。
可成泰帝此時心思根本不在此,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那白玉瓶上,急切道:“快喂朕!”
王鸞順從地從玉瓶裡倒出一顆通體烏黑的丹藥,喂進成泰帝嘴裡。
一顆丹藥入了嘴,成泰帝滿足地闔起眼,頭枕著椅背。不多時,他原先慘白發青的臉漸漸有了血色,且一點一點漲紅。
接著,他雙眼驀地一睜,死死盯著王鸞,眼裡遍布血絲。
王鸞對上他這怵人的目光也不驚慌,將手上一條軟鞭遞給成泰帝,溫柔道:“皇上不必顧忌臣妾,臣妾受得住。”
那是一把九節軟鞭,用頭層牛皮鞣製而成,細細長長的一根金絲木鞭柄纏著紅綢。許是用久了,紅綢那豔紅的色彩已是有些褪色。
王貴妃望著成泰帝的目光裡滿是仰慕與崇拜,仿佛接下來他對她做的一切都是恩賜。
成泰帝很是受用,接過鞭子,用鞭柄抬起王鸞尖細的下頜,道:“這世間,也就愛妃你最懂我。”
幾個瞬息後,細細軟軟的皮鞭揚起,“啪”的一聲響。
王鸞唇色有些發白,她咬緊牙關,強令自己不發出任何聲音。
明亮的內殿裡,成泰帝的臉漸漸扭曲。
“父皇明明都死了,為何還要教訓朕呢?朕如今是真龍天子,他怎敢!”
“你說父皇死後,看到那麼多人下去陪他,是不是很驚喜,哈哈哈哈哈哈!他最愛的兒子,他最喜歡的孫子,還有他最信重的臣子,朕通通送下去陪他了!”
“還有周元旬,朕的好哥哥!朕是他弟弟,親弟弟!他怎可因為那幾條賤命就要朕去大理寺認罪!說什麼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若不是他非要逼朕,朕豈會,豈會——”
隨著一道一道鞭聲響起,成泰帝服用神仙丸後的亢奮漸漸散去,疲憊如潮水般從骨縫裡滲出來。
他喘著氣,扔下那鞭子,粗暴地扒拉掉身上繡著十二紋章的冕服,搖搖擺擺地上了榻。
王鸞直到他上了榻,才忍著痛,慢慢起身,撿起地上的軟鞭,立於一側。
待得成泰帝呼吸變得勻長了,才挪著步子走過去,望著熟睡的成泰帝,溫柔如水的眸子漸漸泛了冷。
冷風擦著外殿廊簷上掛著的宮燈,吹出窸窸窣窣的一陣響。
小太監莫名覺著冷,總覺得這乘鸞殿似乎比旁的地方要陰冷些。
明明這乘鸞殿是宮裡人氣最旺的地方了,畢竟王貴妃在這後宮最受寵,連皇後娘娘都得避其鋒芒,多少太監宮女削尖了腦袋想往裡頭擠,一個個的都以能在乘鸞殿當值為榮。
哪裡知道這宮殿會這般冷呢,早知道就穿厚實些。
趙保英見小太監打了個冷顫,笑著搖搖頭,輕甩拂塵,心道:馬上開春了,天快要暖和起來,也該去大相國寺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