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玨長手一探,不疾不徐地抽出木匣子裡的一遝紙,慢慢翻看。
看著看著,原先還含笑的眉眼漸漸沉了下來。
這是他畫的阿黎的小像,但卻是許多年前畫的了。時間久遠到,他差點都忘了還有這麼一摞畫像在。
上輩子赴京趕考之前,他將這些小像藏在一本醫書裡,帶去了盛京。可入宮前,那醫書連同這些小像,全都被他一把火燒了。
似是那樣一把火,不僅能燒掉這些畫像,還能一點一點燒滅,他殘存在心底的所有癡心妄想。
十六歲離開桐安城時,他也曾想過,待得大仇得報之日,她或許還在朱福大街,經營著楊記酒肆,似朱福大街的許多掌櫃娘子一般,或是終身不嫁,又或是嫁了不如意之人便和離自立女戶。
那樣,他到底來得及問她一句:我如今自由了,阿黎,你可還願意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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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光粼粼的河麵,搖碎了從天幕裡墜落的一捧熔銀。
河水湍流處,畫舫微微一震,霍玨手上的畫紙從掌下滑落,似雪花一般紛紛揚揚落在一角織金絨毯裡。
霍玨彎腰緩緩拾起,而後斂去所有繁雜的思緒,抬起漆黑的眼,笑著同薑黎道:“竟是被你發現了。”
頓了頓,他又緩緩“嗯”一聲:“你說得不錯,我是喜歡你喜歡了許久。”
他承諾過的,以後她想聽的,他都要說與她聽。
如今“人贓並獲”,更是無從抵賴。
薑黎原先還有些緊張,生怕是自個人會錯了情。
這會聽他一說,高高懸起的心終於落回了實處,可緊接著,那心跳就有些控製不住了,“怦怦怦”地跳,跟擂鼓一樣。
薑黎往前湊了湊,細長的指點了點最上頭的一張小像,道:“這是你醒來後第一回見著我時畫的吧?”
霍玨順著她纖細的指望了眼那張發黃的畫紙,隻見紙上畫著個梳著雙丫髻的半大丫頭,那時候小姑娘身量尚且未抽條,模樣也是一團稚氣,懷裡抱著個又大又沉的綠皮西瓜。
他那會的筆觸雖稍顯稚氣,但卻是極細膩的,從畫紙裡都能瞧出小阿黎抱那西瓜抱得有多費勁兒。
還有她回眸望向他時,那眼底沉著的詫異慌張簡直是躍然紙上。
又靈動又鮮活。
“是。我在朱福大街清醒後的第五日,那一日,你就站在天井外喊阿令給你開門。”
薑黎咬了咬唇,她自個兒都忘了那日她說了什麼,沒想到他倒是記得一清二楚。
“霍玨,你把那日記得那樣清楚。你是不是,從第一回見著我時,就喜歡上我了?你若是真喜歡我,乾,乾嘛不早點同我說?還每次見著我了,臉色都是冷冰冰的。”
薑黎忍著羞澀,將心裡想知道的都一股腦問了出來。
她都想好啦,等她日後年紀大了,兒孫滿堂了,就要同她那些孫子孫女好生說說,他們的爺爺從前有多喜歡她。
最好就坐在一張木搖椅裡,搖著把蒲扇,得意地慢悠悠地道:“你們爺爺啊,瞧見奶奶的第一眼就偷偷喜歡上了,喜歡得不得了。”
霍玨瞧著小姑娘臉上晶晶亮的目光,又想起了昏迷時阿黎在他耳邊絮絮叨叨說過的話,深邃的眸子終是忍不住浮起一些笑意。
十歲的霍玨一夕間失去所有至親,又被累月的傷痛磨平了意誌,其實已經萌生了死意。可偏生在那個時候遇見了阿黎,一遍遍將他從死寂的黑暗裡喚醒。
若真要說來,大抵是她同他說第一句話時,便叫他記住她了罷。
自此便忘不了了。
霍玨望著她,抬手將她頰邊的一縷發挽到耳後,認真道:“阿黎,我那時還不懂怎樣去愛一個人,有許多話都藏在了心底,沒說出來。現下的我,也談不上多懂,但我正在慢慢學。”
學著用她最喜歡的方式去愛她,也學著去做一個薑黎喜歡的霍玨。
“我會一日比一日愛你,一日比一日對你好。”他如是說。
薑黎鼻尖不免有些發酸。
她才剛埋汰他以前冷冰冰的,不懂得說話。可眼下他說的話,真真是比方才那些乞巧果都要甜。
小娘子眼眶熱熱地低下頭,慢慢翻著那摞小像,鼻尖分明是酸的,可唇角的笑渦卻越來越深。
那一摞小像裡,最後一張畫的是去歲甫入冬時,站在杏樹下的薑黎。
那會的她身量拔高了一截,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身上穿著素色襖裙,站在樹下笑著同人說話,風一吹便有無數細雪落在她眉眼裡。
那小像畫得比旁的小像都要細膩些,連她衣襟上沾著的雪沫子都仔仔細細畫了出來。
那一日薑黎是記得的,張鶯鶯過來尋她,說要與她在樹下堆些小雪貓小雪狗。可兩人貓貓狗狗沒堆成,倒是打起了雪仗來。
雪球落在薑黎脖頸裡,凍得她打了一哆嗦,無數雪沫子就那般粘在她的衣領裡。
霍玨就是在那個時候從書院下學歸來的,他在巷弄裡見著她們了也不驚訝,隻定定地麵無表情地望了她一眼,接著便冷冷淡淡地推門進了藥鋪。
如今想來,他那會可真會裝呢!
若非喜歡她喜歡得緊,哪能僅憑一眼,便將她分毫不差地畫了下來?連她襖裙上的如意花紋都畫得那般清晰。
薑黎抬起微紅的眼,笑著同霍玨道:“你以後要畫我的小像,可要先同我說一聲,我得換套好看些的衣裳,再梳個漂亮的發髻。”
瞧瞧他畫的這些小像,除了最後一張稍稍好一些,也就衣領沾了些雪沫子,還算是個清麗可人的小娘子。
可旁的小像,不是抱著個大西瓜一臉驚慌,就是被野豬追著拱下山後,一身狼狽垂頭喪腦地哭喪著臉。
真真都是些她不願回想的場景,偏生就被他畫了下來。
日後這些畫像她都要留著給她的孫子孫女看的,不把她畫得風華絕代些,那些小豆丁哪會相信,自家那位驚才絕豔的狀元郎祖父會乾出那等子偷偷畫奶奶小像的事來。
霍玨聽罷她那孩子氣的話,也不笑話她,隻認真“嗯”一聲,應承下來。
薑黎與他對望了片刻,終是忍不住,微微提起身子,低下頭,在他薄薄的溫熱的唇上落下一吻。
這一吻,是獻與那位在她情竇初開的日子裡,偷偷喜歡她且畫下她小像的小郎君的。
謝謝他,讓她知曉,原來九歲的阿黎、十歲的阿黎乃至於十四歲的阿黎,在喜歡霍玨這件事上,從來都不是獨自一人在唱獨角戲。:,,.,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