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料到,自我封閉至今的真琴女士,居然難得的有了清醒的時刻。
她從地下室出來,甚至早起的、為家中兩人做了一頓傳統的日式早餐。
米飯、味增湯、玉子燒以及之前做飯團剩下的梅乾。
從廚房僅有的食材中,儘量做得非常豐盛了。
屋子已經被打理得非常乾淨,完全看不出來死過人的洋房,雖然依舊幽暗,但因為有了美麗女主人的存在,又顯得不那麼壓抑了。
西洋式的長餐桌上,燭台下,三人各懷心思地吃了早餐。
魯普萊希特似乎一直有心想找放生澪攀談,然而白發少女始終低著頭,緊緊挨在放生真琴身邊。
於是,神父大人也隻能一言不發繃著臉吃完了那頓對於他來說食之無味的餐點,他一直是西式早餐的忠實擁護者。
又在餐後,與清醒過後的放生真琴,聊了聊搬到橫濱之後的事情。
真琴女士問他,在這裡的花銷大嗎?照顧澪和發病期的她會不會很吃力……她那裡,還有一些過去的首飾可以變賣。
神父隻是盯著她身旁的女孩,說道:他在這邊的武裝集團找到了一份工作——組織的頭目與外國團夥進行違法交易,需要有精通外語的翻譯跟在身邊。
真琴女士顯得吃了一驚,問道:這樣的事會不會太為難你了……你以前不是最討厭黑幫的麼?
對於闖進歌劇院的俄羅斯黑幫除以槍刑的神父大人,端莊地用餐巾擦了擦嘴。
“不,並不討厭。任何職業都有存在的必要,即使是最低賤的人也有他存在的價值。”
“就好像……為了你們,其他人的命的付出,就是他們的價值的體現;同樣的,當武裝集團的價值、體現在能夠讓我照顧想要保護的人上,他們的存在,也就不再令人反感了。”
他一板一眼地說著,目光卻仍凝注在養女頭上,像是好叫她明白些什麼的。
被他注視著的放生澪,卻隻是覺得心頭更冷。
殺了那兩個小孩是為了保護她麼?
……也許,對於這條街上的人來說,那些孩子的命,的確是不值得放在眼裡的存在。
然而那種獻祭一般、
殺人的方式,卻切切實實讓她回想起來原來世界自己的死。
——是比這還要殘忍,還要漫長的死。
她感到一陣忽冷忽熱般的折磨,空氣裡都是他們血的味道,自己也是幫凶。
放生澪更加湊近媽媽一點,分毫的餘光都不分給餐桌對麵的中年男人。
魯普萊希特見狀,不覺冷冷垂下眼眸,責怪她不懂事,更氣她不體諒,起身徑直離開了客廳。
盯著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放生真琴挺直的腰便向後靠下來,倚在椅背上。
“他看上去有點生氣的樣子。”
幽暗裡,她的聲音帶著一絲莫名其妙。
“媽媽……”放生澪叫了她一聲,又很快止住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澪,沒有當場吐出來真的很了不起。”
在她身邊,放生真琴仿佛一笑,自女式手包裡取出煙,點燃夾在雪白的指間,低頭吸了一口。
用完的打火機被隨手甩在桌上,這位曾經的古典歌劇之花,仿佛冬眠的蛇、眯起眼靠在椅上,仰頭看著頭頂的老式電燈。
烏麗的發順著兩邊垂下,露出女人精致到跋扈的臉,飯桌上對丈夫的關心已然從其上褪去,甚至有一抹譏諷的冷意升起來。
在放生澪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她漫不經心地吐出煙圈,燃儘的煙灰從手中落下,掉進盛著湯的碟子。
“忍受那種老男人的覬覦很惡心吧。”
她說著,再次將煙靠近唇邊,閉眼抿了一口。
“從小到大,見得多了,我可是比誰…都能看懂男人眼神的呢。”
等再次睜開眼時,真琴女士的麵容重新柔和起來。
她將煙按滅在桌上,坐在餐桌旁側頭朝她一笑,幾縷烏發落在她秀麗的眉間,燭火映照中,那張精致的麵容,說不出的溫婉動人,脈脈含情。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澪。”
放生澪看著她一係列的轉變,赫然已經呆住,隻在心裡沉沉“啊”了一聲。
「果然,期待中的家庭什麼的,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啊。」
——
「可怕、又神經質的養父;能夠叫丈夫“老男人”,發起病來心裡隻有生父的生母。
再就是他們的女兒——我,一個心裡隻想著談戀愛,除此之外什麼都做不好,也什麼
也做不到的廢柴小孩。」
如果未來,她因為找不到工作而開始寫作,在年老之後,又被要求像很多家那樣、寫一本自傳流傳下去的話。
放生澪一定會用這樣一段自白作為自傳的開頭。
在真琴女士智慧的眼神中,她一五一十將最近發生的事情說給她聽,包括自己談了個小男友,包括魯普萊希特昨晚剛殺了兩個人。
所有的一切,都講給了媽媽聽。
知道龍之介的存在,真琴女士又氣又笑,點著她的額頭恨鐵不成鋼道:“真給你媽丟臉,我放生真琴的女兒,從來都是挑男人的,那有等男人來挑你的份。”
“連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都搞不定,你可是要氣死我了。”
“龍之介,可跟那些普通男孩不一樣。”
放生澪捂著額頭一本正經反駁道,把一切都說出來,有了傾訴和依賴的對象後,她心裡的壓抑感就少了很多很多。
仿佛小貓一般依偎在母親身旁,她想到和黑發少年相處的過往,不由垂首,露出一抹淺淡的笑。
“……我會一點點,教好他的。”
隻在說回魯普萊希特的事,真琴女士的笑容漸漸消失了,隻是又拆了煙,一根接一根抽了起來。
兩人靜靜待了半晌,期間,澪一直乖乖挨著她坐著,害怕她消失不見的,時不時抬頭看她一眼。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長到真琴女士肩膀的高度來了。
她那麼可愛,又不叫人操心,偷偷看你的模樣讓人心都化了。
放生真琴看著她,在心裡發慌,她想,像她這種一事無成的人,何德何能,能有一個這樣懂事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