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之前,魯普萊希特並非如此。
他的家族是當時有名的貴族,因為從事神職行業,在領地之外都頗有聲望。
二十歲退伍回鄉的他,一心鑽研神學,不願分心其他,甚至從異國收養了一位男孩子,當做未來的繼承人,從而打消父母要求他的建立家業的念頭。
但一次受邀出差東京,在遇到放生真琴不久,他就自己打破了永不成家的誓言——魯普萊希特將那位還沒相處多久的養子留下在德國老家,放棄優渥的生活,豐沃的土地與山間連綿的椴樹林,獨自一人,帶著真琴母女倆開始了東躲西藏的生活。
剛開始,他真的是一位好父親,雖然嚴肅、卻又不失親近,令人心生敬愛。
他對母女兩人有恩,這一點毋庸置疑,甚至放生澪之所以能活到現在,可以不用擔心饑餓寒冷,在貧民窟也能過得像富家小姐一樣,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依賴於魯普萊希特。
隻是現在的他,變得叫人捉摸不定,易怒而危險,放生澪如今隻希望能夠帶著真琴一起,遠離這個男人了。
曾經天真的希翼已然消失不見,隻在回憶起來時,白發少女依舊會不自覺、又莫名地感到心中微微一空。
這種家庭,遲早會分崩離析的,期待的家庭,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啊。
明明早已經明白了。
·
她將洗好的衣服掛在衣櫃旁,關了房間的燈,隻留了一盞小夜燈。
那個壞掉的八音盒放生澪仍舊留著,就放在床頭,她縮起身體坐在被子上,將其打開看了看。
“龍之介會來麼?”
她問盒中的木偶,當然不會有回答,然而放生澪依舊感到一陣心安。
“他會來的。”
她這麼對自己說道,下一刻,視線暗了一暗,窗戶外,有人敲響了玻璃窗。
白發少女沒有意外地收起八音盒,眼中煥發出神采,自床下滑下去,將窗戶打開。
窗外天高雲淡,黑發少年如貓一般半蹲在窗台上,黑發如海藻般在夜風中湧起,露出一張蒼白的秀氣的臉。
“龍之介……”
保持著推開窗戶的姿勢,放生澪情不自禁低聲喚道。
她有
好多話要說,有好多問題想問,但在此刻,又都哽住一般說不出口。
芥川龍之介在月夜下凝眸看過來。
這一刻,放生澪終於看清了他的雙眼,也看清了其中翻湧著的晦暗,仿佛憎恨,仿佛無奈,絕沒有重逢的喜悅,那些黑暗的情緒交彙,最終隻凝聚成了口中一聲低低的“嗯”。
他從窗戶進來,漆黑的風衣拂過窗框,傾身主動抱住了放生澪。
細微的衣料婆娑聲中,猶如一隻野獸的低頭,在他冰冷的懷抱裡,放生澪瑟縮了一下,她仰起頭看少年的臉,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
“在以一種什麼目光在看我……”
她帶著細嫩鼻音地疑惑道,雙手放在少年胸口。
夜燈柔和的光輝下,龍之介看見了女孩帶著困惑的臉上未乾的淚痕。
“剛才的你,感覺好奇怪。”
“見到我並不開心麼?”
那道目光,分明是討厭她的吧……怎麼能夠討厭、怎麼可以討厭呢?
女人的感知相當敏銳,內心又非常纖細。她的疑問,更像是撒嬌般的控訴與指責,以往這種時刻,芥川龍之介往往得立刻道歉才行。
但站在這間溫馨潔淨的女孩子的房間裡,向下凝望那張稚氣嬌妍的臉,黑發少年卻一點解釋的心情也無法升起。
他沒有挽留與緩和的意向。
說起來真是奇怪,在沒有跟她見麵時,龍之介老是想她,忍不住地想要見她、擁抱她、親吻她細軟的發。
——那時他還感覺、也許往後很久一段時間他都忘不了這個女孩。
然而等真正見麵了,他又不想了,也覺得以後也可以不再思念。
“澪,我不再保護你了。”
黑發少年冷冷道,聲音很輕。
回想發生的一切,一切都很荒謬。
莫名其妙地被要求殺死一個天使,為了錢而答應保護她——然而那些錢,其實在那天過後的第一個星期就用完了。
陪她玩戀愛遊戲,藏在黑暗裡寸步不離,他是不懂愛的人,眼前這個嬌滴滴的女孩,卻以一種算得上驕橫的姿態,強行在他平波無瀾又苦痛的生活裡灑進一束光,強迫他去明白什麼是愛。
這樣很不好,這種感覺很不妙。
比被殺更危險,比死亡更恐怖。
芥川龍之介這樣告誡自己,
「可以了,已經可以了,足夠了,走到這一步已經很了不起了。」
然而將這種話說出口時,心裡仍舊一下子緊繃了起來,他維持不住臉上冰冷的表情。
“……我有哪裡、做得不夠好麼?”
隻因為,放生澪怯怯對他說道。
·
她可以無理取鬨,可以生氣吵架;她是大小姐,是神父與大明星的女兒,她長得那麼漂亮,沒有人會拒絕她的。
可是她偏偏沒有,仍然隻是小心翼翼又卑怯地問他自己有哪裡不好。
她剛才肯定是生氣了,但她全都忍了下來。
隻因為她不想在他麵前、露出惹人討厭的一麵,她唯獨不希望被她的龍之介厭煩。
就好像,她剛才肯定有哭過,但見到他,她卻什麼也不說,裝作和平常一般笑著迎接他,叫他「龍之介」,即使得來的卻是這樣一句——
「我不保護你了。」
對於他們這段脆弱的地下戀情而言,這句話無異於單方麵的分手。
如果她發脾氣就好了,可她什麼也沒有,仍然溫柔又可憐的,這令黑發少年忽而感到一陣發冷,他開始羞於承認自己的退怯,甚至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說出那樣絕情的話。
“不……你很好。”
就是因為太好了,好到他在某一瞬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對勁;好到如果不用力抓緊、全部擁有,就感覺遲早會失去;好到芥川龍之介即使明白得不到,也沒辦法拒絕。
所以才不行。
·
她從不害怕眼前這條不說話野狗的沉默與無感情,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甚至默默無言注視而來的那雙淺淡的眼眸,都在向他發出甜蜜的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