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低垂,街道的影子在嘈雜淩亂的雨聲中,紛紛向後退遠去。
翻過一道低矮的護欄,確認不會有人追上來,黑衣青年鬆了口氣般放緩腳步。
再回過神來,耳邊莎莎聲驟然一緩,眼前亦是昏黑下來。
抬眸望去,秋雨已將來時的痕跡所衝刷乾淨,拱形隧道支撐起一方幽長的空間,雨水、連同聲音一起都被隔絕在外。
他望著過來時的方向,慢慢後退幾步,直至身形完全隱藏入幽暗的隧道中,才稍稍安心,低頭去查看懷中女孩的情況,打算將其放下來。
剛才帶她逃離港黑的領地,完全是情況緊急,不得已而為之,現在安全下來,青年便有些尷尬起來。
尤其是,當他瞥見少女自裙擺中探出的赤.裸雙足,乖順地垂下,仿佛白鴿蓮瓣不染纖塵,一時躑躅,竟然不知道能夠讓她在哪裡落腳。
——這裡並沒有可以落腳的站台,地麵雜草橫生,淨是鋒利的碎石塊,不說踩著舒不舒服,不小心傷到了才是最令人擔憂的。
隧道遮蔽了大雨,隻有冷風卷入進來,也將稀零的雨點吹來。
猶豫間,放生澪已從他懷中抬頭,聲音輕輕的,“讓我站在那裡就好。”
她仍在發抖,像是被雨打濕的小貓,抬手指了一指旁邊的鐵軌。
洞裡豎臥一段廢棄的鐵軌,原先也許是通行電車的,但自從幾年前那場災難過後,連小型汽車也難開進來的貧民窟,自然與這種運輸工具斷軌了。
他們跑得夠遠,一口氣脫離了居民區。
這邊已經很難看到房屋與街道,隻有破敗的廢墟;掩埋不完全的生活垃圾;以及這條不知通向何處的隧洞。
青年遂托著她的腰將她放下去,確保她的足尖能落在軌道之上,同時不確定地詢問道:
“能在這裡站穩嗎?堅持一會兒,從這裡走出去,就離外麵不遠了。”
他話音未落,白發少女已提著裙子穩穩站立在單軌之上,小聲嗯了一聲。瓷白的雙腳踩在不過手心寬窄的鐵軌,如履平地一般,她站得筆直而優雅。
“……謝謝你,作之助先生。”
隧道外,長長的鐵路上,每隔不
遠就佇立起一道電線杆來,漆黑的電線在天空劃出淩亂的線。
放生澪抬頭,白發如緞細軟地、打著卷披散而下,幾縷落在冰雪般皎潔的頰邊,濕漉漉霜白的絨睫掀開弧度,露出那一雙如霧的雙眸。
她準確叫出了僅有一麵之緣的紅發黑手黨,對方亦是一愣。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水汽,連同黴味與茂盛生長的綠植的苦澀,放生澪的發絲還在往下滴著水,黑暗中,她與生母相似又不儘相似的麵容呈現出一種幽暗的蒼白。
她沉默一瞬,織田作之助也跟著沉默,直至白發女孩調整方向,垂首踩著鐵軌向隧道深處走去。
“你打算去哪裡?”
紅發青年後知後覺跟在她身後,他說話時總是很低沉,有種無論怎樣、都沒有關係的頹喪感。
“我的車停在外麵,出了這裡,就能找到路,如果想找地方歇腳的話,可以去我家。”
他低低說著,直到隧道的回聲,讓他再聽了一遍自己話裡的內容。
「是不是有些孟浪?」
他將澪當孩子看待,很快就又將這份古怪拋之腦後,同她解釋道:
“上次分開過後,我留給了你母親,嗯……也就是真琴小姐聯係方式,但是她一直沒有聯係過我,擔心你們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所以我一直在關注這邊的消息。”
這樣似乎對她們有自作多情的嫌疑在,黑色襯衫濕透地掛在身上,身形高大的青年不太自然地理了理領帶,露出的這樣的表情使他看上去有些呆。
“因為工作上的一些變故,前幾天正好被分配到了這裡,今天夜晚是我巡邏,所以在看到你的時候,就一直在關注著。”
“我……並不是壞人。”
“如果你還是感到擔心的話,我也可以將你送到警局、或者其他你熟悉信任的人或地方,不過,我可能是不能靠近警察局那邊的,去那邊的話,要靠你自己過去詢問了——”
隻是一直在解釋著什麼。
“不問我發生了什麼嗎?”
放生澪忽而停步,側眸望過來,她的目光宛如一抹飄轉不定的虹光,隻有靠近,才能在愈來愈黑暗的隧道中看清彼此的臉。
那張稚氣的容顏之上,淡色的唇抿得慘白。
“嗯?”
乍
然聽到她出聲,青年愣了愣,一時未能反應過來。
白發少女再次重複一遍,眼睫卻垂下去了,隻能見到明滅不定的水光在眼底彙集成一點,將要凝滴而下。
織田作之助並不想問,也並不想聽她說,因為他知道內容也許並不好。
他神色微微一動,端正英氣的麵容在夜色中隱約著,吐字道:“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吧。”
放生澪聞言,也不再說話了,隻是低著頭繼續沿著隧洞往前走去。
織田作之助雙手插兜,並沒有在意她的態度,依舊亦步亦趨地跟在少女身後,隻在實在太黑的時候謹慎地伸出手,虛扶在對方腰旁,防止她摔倒。
兩人的腳步聲在潮濕的洞中回蕩,沉默、一直持續到他們穿越這條不算長的隧道,一團微弱的光在出口處亮起。
外麵,是一處廢棄的水泥站台,豎立起來、一麵牆寬窄的站牌牆早已被腐蝕得坑坑窪窪,隻有模糊的字能看出,這裡過去是叫做沢渡站。
軌道在這裡斷掉了,也許是被偷走賣錢了,也許是因為其他什麼變故。
白發少女在出隧道之前停下腳步,讓身邊的人伸出手來。
織田作之助照做。
捧著他的手指,她在青年手心用指尖寫字。
挨著作之助的手細嫩且柔軟,是完全的女孩子才有的秀氣漂亮,十指纖纖仿佛蔥削,叫人第一眼看上去,便覺著適合演奏那些高雅的樂器,
無論是鋼琴,還是小提琴,一定會是相當優美的姿態。
當初如果沒有跟放生真琴一起離開東京,她如今……應當早已是放生家的小公主了,憑著外形與天賦,當上繼承人也許也不在話下。
畢竟這世上能超越她母親的屈指可數,而她卻已經完全繼承了母親的芭蕾天賦——剛才在隧道中,望著少女的背影,織田作之助就隱隱有了這種猜想。
雖然他並沒有聽過她唱歌,但她的聲音很好聽,想來也不會差。
在雨中凝望麵前人低垂的眼睫,在思及她此刻處境,天差地彆之下,織田作之助隻覺心裡微微一沉似的,比之前又升起來諸多憐愛。
「ミオ,是叫這個名字沒錯吧……」
“我需要這兩樣東西。”
思索間,她的指尖已經在他粗糲
的掌心留下來痕跡,又很拘謹地收起,垂放在裙擺兩邊。
織田作之助遲鈍地放下手,“哦”了一聲,攥起五指,其中癢癢的、被劃過的感覺卻似乎仍殘留著。
等他回憶起那兩樣東西是什麼時,白發少女已經下了鐵軌,冒雨去了對麵的站台。
隔著一道軌道的距離,她在站台上躲雨,擰乾裙擺的雨水,觸及作之助的目光,便揮了揮手。
“我會在這裡等你回來。”
她這樣說道,聲音被雨聲掩蓋,微弱地傳遞到了紅發青年耳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