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著白色狩衣,黑色平紋綢袴的老人,白發一絲不苟地挽至腦後,用發冠簪住在腦後。
她從山吹族長的身旁走出,拉開了柵欄,往奉納台這邊看過來。
放生澪這才發現,剛才與山吹隆盛對話的、正是這位荒祭神社唯二的神職巫女,這座神社的神主大人,這世界自己的唯一親人。
越過木質雨廊的飛簷鬥拱,向外看去,遠處青山一脈,嫋嫋霧氣繚繞於山頭。
跟之前世界、鋼筋水泥澆築而成的高樓大廈迥乎不同,在這裡幾乎看不見工業痕跡,牆外天高雲淡,遠山綠植翠綠淺黛,連綿逶迤,仿佛一條碧浪長河、脈脈流淌在朱牆之外。
雨落過後,綠意愈發蔥蘢鮮麗,老人就現身於其下。
她行至拜殿廊下,麵容肅整,帶著與初春截然相反的凜冽氣息,仿佛雪中崢嶸的白樺樹,又好似遠離海岸巋然不動的礁石,就連從手邊垂下的袖擺都是沒有一絲褶皺的。
然而,當她在看見乖乖坐在那裡等著的白發女孩時,這種冰冷不進人氣的氣質,又春風作雨,漸漸融化在舒展的眉梢。
仿佛普通的、慈祥的老奶奶一樣,她滿懷愛憐地念道。
念她的名字,招呼她到自己身旁來。
“澪。”
·
「澪。」
神主的名字叫做椿,原來的姓已經不記得了,嫁給了當時的神主過後,就改姓為放生。
同樣的聲音,同樣的人,與記憶中分毫不差。
然而……
「姥姥有用過這樣的語氣叫過我的名字嗎?」
放生澪想不起來。
不過,就算有過一瞬的困惑,也馬上被她拋到一邊,在她記憶中,姥姥就是對她最好最好的人,全世界的人加起來也都敵不過的好。
她就眨了眨眼、毫無芥蒂地起身,想要去到姥姥身邊,隻是,還沒等她站起到一半,腳上卻是一軟,噗通一聲地、又重新撲倒在地上。
坐著的地方墊了榻榻米,並不臟,然而動靜卻不小,幾乎是立刻的,拜殿外還沒走開的父子倆便聞聲望了過來。
當放生澪抬起臉,就正撞上背著弓的少年臉上露出了窘迫的情態,那是一種,替彆人的窘迫、而感到窘迫的窘迫。
至於
為什麼能看懂,因為澪也經常會這樣。
她忽而不覺得丟臉了,反而想安慰地朝他笑一笑。
當她正想這樣做時,卻聽見“啪——”的一聲響,站在山吹少年身邊的山吹族長、忽而抬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混賬!”
這聲音在清晨的神社中格外突兀,遠處鳥居上停著的、雀鳥都撲棱著翅膀飛走了一排。
含怒之下,褐發少年的腦袋被打得一偏,幾乎是肉眼可見的,那張細白的臉上就浮現出了五個指印,唇角也出了點血絲。
“抱歉,父親!”
山吹矢明直直屈膝跪下,盔甲碰在地上嘎啦啦地響。
“沒規沒矩,以往教你的都白教了!你這——”
凶悍古板的山吹族長似乎還想打他一頓出氣,抬手到一半、又放下來,指著褐發少年的腦門道:
“滾回去自省!”
顧及到這裡是荒祭神社,不願在拜殿弄出太大動靜,他強忍著怒氣,最後甩袖帶著褐發少年回去了。
一直到離開,褐色頭發的山吹少年都沒再敢看澪一眼了。
這變故使得白發少女一時怔住,等人準備走了才回過神來,再看一旁的放生神主,對此一點也不意外,看了幾眼便收回了視線。
她低頭注視地上的澪,眼中慢慢露出了悲傷,仿佛精神氣也都因此而衰弱下去,嚴厲道:
“澪,站起來。”
兩父子已離開了中庭,拜殿前靜悄悄的,在姥姥那不容置喙的口吻下,放生澪心中微微一怔,她初來這個世界,對於信息還並沒有理太清。
山吹族長對於山吹矢明的嚴苛讓她感覺到一點愧疚,而姥姥的目光,卻讓她本能地覺察到不對勁,有些什麼……似乎是自己沒有了解到的。
「……好像不能摔倒。」
「是儀態方麵出錯了,讓姥姥生氣了麼?」
思索著,她心中忐忑,雙手撐在榻榻米上,再一次嘗試著站起來。
然而,原本以為是因為跪坐太久才導致麻掉、沒有力氣的左腿,在此刻依舊軟綿綿的。動是可以動的,踩在地上不到一會兒,卻仿佛被抽走力氣,搖搖欲墜般。
她笨拙地嘗試著,像是剛剛出生的小鹿,用另一隻腳的膝蓋抵著地麵,支撐著身體,專注得額上都泛出細細
的汗珠。
放生椿下意識伸手想幫她,但想到今天的事,日後發生,她也是要自己一個人站起來的。想到這裡,老太太又咬緊了牙,狠下心不去管。
白發少女試了幾次,又摔倒了幾次,這才扶著旁邊的柵格子、勉強站穩了。
當挺直腰的那一瞬,臉上不由露出了取勝一般的光芒,但她似乎想到什麼,又很快收止了喜悅,有些委屈、又怯怯地仰麵,詢問似地望向了放生椿。
“姥姥……”
白衣黑袴的放生老太太同樣緊張得汗如雨下,到了這時,才鬆開緊繃著的心,扯出微笑的朝她點了點頭。
觸及到她的目光,心中不由感覺微微一酸的,她抬步過來默默抱住少女,撫摸她的頭發,眼中有淚光在閃爍。
“做得很好……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也許是經常接觸奉納事儀,老人身上也有著一股令人覺得舒服的檀香,放生澪靠在她懷中,心裡委屈儘數消散了,隻覺得無比依戀。
等到了這會兒,抱著姥姥,感受到對方無聲的悲哀,她才望著漆紅木門上遊弋的光斑,慢慢反應了過來。
「……原來,這個世界的我是個瘸子啊。」
——
當初作出放棄神社的決定,除了幼·女和老太太難以支撐神社以外,放生澪左足天生的殘缺,也是原因之一。
站起來、正常走路這些,雖然困難,但也可以做到,隻是有些輕微的跛態。
然而,隻要走快一點,絕對是會摔倒的,跑步就更不用說了。
這些問題,即使是在和平年代也很麻煩,更何況是如今這樣、隨時都要擔心戰爭來到自己門前的時代。
白發少女對於普通家庭來說,完全是負擔一樣的存在。
為她未來著想,擇婿的範圍,平民不考慮,貴族大名也不考慮,就隻能從武士、忍者中斟酌。
荒祭神社恩澤照拂山吹的領地許久,山吹族長又是個非常信神的人,十分尊重作為神主、一人支撐起荒祭神社的放生椿,將其當做長輩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