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的時候,隻有通過接觸才?能通曉他人的情緒、所思所想。
到了後來,目光相接之時,各類情緒便化為訊息洪流洶湧而來。
人類的情思,用她的眼睛看來,通透得就仿佛玻璃瓶中的水生植物根莖,透過一層眨眼便可望穿的屏障,其中根須脈絡纖毫畢現。
不甘、痛苦、怨恨。
仿佛脫籠猛獸般難以轄製,呼嘯著哭號著。
隻是無一例外,那些散發出不詳氣息的東西,全都猙獰而醜陋,盤曲折疊著,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回望向你。
是叫人難以直視,不可名狀的惡孽。
一旦沾染,便難以磨滅,即使帶去黃泉,以夜泉水鎮壓,也不會消磨半分。
「不要再進來我的心中了。」
「不要再讓我看見了?!」
即使在心底傾儘全力在抗拒著,即便不想看、不想聽。
那些無法用言語所表述出來的東西,依舊源源不斷,入目所及,儘是些充滿戾氣、灰敗的詛咒之語——
“小雜種,晦氣死了!我們才不和死人的孩子一起玩呢!”
在無限的夕陽當中,嬉笑?著朝她扔著樹枝與石子的孩子們,麵容模糊成一團漩渦。
她站在人群前麵護著腦袋,血液依舊順著手背向下流,那些被石子所留下的傷疤,整個季節都沒能好全。
“得儘快舉行繩裂儀式才?行,這種給村子帶來災害的災星,得儘快以她的血,來消除禍津陽!”
重重疊疊地圍繞著她的村民以符紙掩麵,身著狩衣;從天上懸垂下來的繩索、仿佛蛇蟒緩慢糾纏住肌膚。
無數隻手緊緊按住了她的身體,死死壓住她的四肢,將她綁縛在特製的圓盤刑具上,白發紅瞳的幼巫女哭喊著,掙紮著,向著被遮擋的某處探伸出手。
直至那隻不知向誰尋求解救的手,也被一把套上了?血跡斑斑的繩索——
在那昏紅的夕陽、人偶、血,所充斥的童年裡,看取之力為她帶來的,隻是「睜眼所及,皆為通透」的惡意。
從她那雙懵懂的眼瞳中,倒映出來的世界,充滿了從被稱為人類的某物身上,所產生的萬千情緒。
猶如在顱腦中敲開一個洞,把不理解的、沒見
過的東西通通塞進腦海,承載著仿佛淤泥般複雜的萬千情思,放生澪待在柩籠中,一待便是幾百年。
為了背負這些東西,更為了?抵禦黃泉的侵蝕,放生澪才來到這個世界的。
看取之力在轉生、更換身體的過程中被削弱,她也得以順利地作為一個普通女孩地跟人交流。
再不用一睜眼、就看到赤·裸裸的愛恨。
——背負愛意、執著地憎惡著世界的人類形形色色。
已經,不想再繼續看下去了……
——
兩人默默無言吃過中飯,放生澪到溪畔屈身汲水,將手指打濕。
波光瀲灩,澄澈非常,溪岸碧草如茵,叫人心曠神怡。
她的倒影在水麵的波紋中扭曲著,也許是得知緣一的能力與她相似,放生澪對他的些許芥蒂忽而似冰雪、消融在秋日的暖陽中了?。
她凝望自己的倒影,有許多話想要問。
「通透世界裡的人類,看起來也是麵目可憎嗎?」
「這種能力是能夠操控的嗎?要是無論是誰,都隻能望見皮下的骨骼肌肉,豈不是太可憐了?點……」
也許,正是因為此,繼國緣一的性格才會與同齡人相去甚遠。
「……」
溪水被烈陽熨得微暖,自指間流過的感?觸令人心中發癢。
放生澪到底有一句話想要問出口,她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終於側首道:
“你覺得這樣的世界,可怕麼?”
可怕到想要遠遠逃掉,死亡也好,融化也好。隻要待在不用接觸到任何?人的角落,和選中的幽婚新郎一起,兩個人在一起……就足夠了?。
雖然,現今看來,那也是一種奢侈。
溪水沾濕了?袴擺,白發女孩的目光仿佛漫漫虹光中的一縷。
繼國緣一正將裝飯團的粗布一點點疊平整,在放生澪的視線注目下,他仿佛想了一想,眸光溫馴地斂下。
聲音平靜得會令人想到落在湖麵的秋葉。
“很?美麗。”
うつくしい。
“……謊言。”
放生澪瞬即回答道。
當她從溪畔站起,林蔭便仿佛傾斜而下的傘麵,重新遮蔽了她的顏容,使得那雙櫻粉的眼瞳更顯幽暗非人。
從暴怒到壓抑自我的麵無表情,放生澪調整好呼吸。
“原本以為你能夠理解的,但看來是我認錯了?。”
她定定?望向緣一的視線移開來,麵容上原本些微的觸動已消失不見,又回?到了原本的孤僻。
“夠了?……找到結鈴,就下山吧。”
——
緣一不知道她為什麼生氣?。
但口中的“不是說謊”,始終沒有機會再說出口。
放生澪依稀記得當時的方位,就連看取都沒能用到,她便在離溪畔不遠的位置,尋到了遺落的包袱。
因為落雨的緣故,杏色的包袱布上都是泥水,惡鬼丸遺留下的那件外衣還是在原先的位置,隻是它已經同包袱裡麵的衣服一樣,全然看不清楚原來的顏色了。
即使想要浣洗,大概也是洗不乾淨了?。
放生澪沒抱太大的期望,所以也並不失望,俯身、兀自從中拾出了結鈴。
一年過去,鈴鐺依舊光潔如新,隻有被染成深紅的緞帶沾染了?些許灰塵泥漬。
沒能想到找回的過程如此簡單,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拿著那顆鈴鐺,白發女孩心中感慨萬千。
她福至心靈般動動手指,緊著緞帶搖了?搖結鈴。
至泉奈以後,就再沒用過、再沒響過的鈴鐺在此刻,卻倏爾發出了一聲清脆的鈴響。
「叮鈴——」
空氣中有無形的波紋擴散而出,世界仿佛在一瞬陷入了昏紅的夕陽當中,那鈴音傳出很遠,將遠在彼岸的夜泉水震得沸騰不止。
完全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正在一旁,正警惕著四處的黑發男孩聞聲望過來,似乎覺察到了這鈴音一般。
後者卻如被蛇蟄咬到一般,白發女孩閃電般握緊了?手,像是要捂緊追回?這未儘的鈴音一般,嬌妍的顏容上露出了被雨淋濕般倉皇的姿態。
「……響了??」
「為什麼……會在這裡發出響聲……」
明明隻有符合所有條件的人才能使得結鈴發出鈴響啊。
太過驚訝,而險些忘記呼吸,放生澪愣在原地,腦中一片混沌。
而且……
“你聽得見鈴鐺的響聲……”
她沉默著出聲,難以聽出情緒。
繼國緣一“嗯”了?一聲,誠實道:“響了?一聲。”
放生澪轉頭望向他,心中的困惑幾乎纏成了?沒有頭緒的
一團棉線。
為何鈴鐺與繪馬會分彆選擇一人。
到底是鈴鐺認錯了?人……還是繪馬認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