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當緣一主動提出背她下山時,放生澪沒有拒絕。
白發女孩擰乾仍在不斷滴水的衣擺,順從地爬上了少年瘦削的背,當她靠好在他肩上,望著對方稚氣柔和?的側臉輪廓,不覺漫漫出神幾息。
再度行走於金色禾草的海洋中,兩個孩子的心情卻與來?時截然不同?了。
對於發生的種種,繼國緣一沒有表現?出分毫的驚訝,就連疑惑恐懼也不會有。
在死裡逃生過?後,他所?表現?出來?的平靜,就像已經看破了生死一般,無論發生什麼也不會驚訝。
可?心思敏感的澪卻不由得多想。
為什麼他什麼也不問?他難道不奇怪發生這一切的緣故麼?
少年所?表現?出的冷淡,叫她難以忘懷。
幻夢裡發生的事情,一起度過?的時光,緣一他記得麼?還是說就和?做夢一樣,醒來?過?後,也跟清晨的薄霧一般很快消散了,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下了。
他是不是對那之後的一切一無所?知,就隻有她一個人放在心上。
想到這裡,放生澪頓覺疲憊。
按理來?說,已經放棄幽婚的她,應該感覺輕鬆的。
什麼情感也不沾,什麼人都?不招惹,一個人安靜地死去,反正也不會有人愛她。
可?經曆了這麼多,可?品嘗到漫長歲月中有人陪伴的溫暖,放生澪對他的感觀一變再變,從原先的抗拒,到最?後的默然,兩人之間的氣氛已逐漸微妙起來?。
本來?要?是一直孤獨下去就好了的,原本也一直都?是一個人被困在柩籠裡。
但當她體會到幽婚的意義所?在,體會到在承受痛苦的絕望中,還有能握住愛人手指的一線可?能……
又怎能輕易割舍掉這唯一的光芒?
「也不知道下山之後,該如何?相處……」
她身上憂鬱之意漸濃,那雙櫻粉的眼?瞳亦怏怏不樂地垂下。
繼國緣一似有所?覺地側目,隻能見到她淺淺柳眉下,兩彎低垂的睫羽濃密得仿佛被打濕的天鵝絨羽,一縷縷濡濕著斂起。
他深深凝望著她,而在後者意識到之前,卻有些失落地收回了目光。
·
在兩個孩子的身影漸漸被蘆葦的影子所?掩蓋後,月光下的河川中慢慢浮出無數巫女的身影。
她們佇立在河麵?之上,麵?容呈現?出被夜泉被玷汙的斑駁,遙望著兩人離開的方向,許久,這些巫女不願消散的靈魂才淡去在空中。
遠處形代神社的殘骸,也仿佛被霧氣所?籠罩,一同?隱入進看不見的另外一個世界去了。
月上中梢,蘆葦在原野上肆意伸展著枝條,一陣夜風從上空拂掠而過?,在蘆葦蕩中掀起一陣柔和?的金色浪潮。
築波城天守閣中,此刻卻燈火通明,無數仆役奔走行動在走廊之上。
當城主的寢室被從內推開,疾步走出一位身著白色寢衣的卷發男子,所?過?之處,仆役們紛紛退讓、手忙腳亂地跪伏在走廊兩側。
麵?對這位看似瘦弱的男人,他們深深埋進地板的臉上帶著濃濃的恐懼,就如同?見到天敵的家?畜般瑟瑟發抖,不敢動彈。
男人步履匆匆,對於這些仆人們的反應視而不見,隻是陰沉著臉,自日式走廊下大步掠過?。
透過?格子門,陰鬱的月光時而照亮他過?分蒼白的臉,那雙玫紅色的眼?瞳便在光亮裡時隱時現?。
一位手持提燈的仆人跌跌撞撞上前來?,走在他身前似乎要?為他領路,男人那雙豎瞳卻倏地斜睨而來?,一種壓抑的情緒,淩厲得仿佛刀刃放出,朝所?視之人轟然傾軋而下。
“我說過?……”
他陰鬱道,蹙起的眉峰在中間彙聚起一團陰影,聲音低沉而清冽,卻蘊含有大恐怖:“不準把燈靠得這麼近!”
話音落地,在誰也無法做出反應時,繪著水墨畫的障子門上噗嗤地濺了半麵?血。
伴隨著仆人的慘叫,熄滅的提燈滾進陰暗的角落,目睹這場暴行,其餘人卻司空見慣般拚命將頭埋得很低,兩股戰戰之下,隻有頭上的冷汗不斷滲出。
片刻過?後,天守閣大開的城門中竄出幾匹駿馬,其中一人一馬當先,明亮的月光下,赫然是那位已經換好了出行衣衫的黑發青年,也是這座城池的主人——築波城城主夜見。
但見他攜挾幾名手下,麵?色沉沉衝進了城下山林當中。
夜色寒徹,照耀著幾人離去的那條小?路,馬蹄朝向的方位是一條秋意綿綿的山脈。
——
一直到淩晨時分,澪跟緣一才下了山。
後半夜顯得格外難熬,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睡去時頭頂夕日茫茫,醒來?時月掛枝頭。夢裡過?去百年,現?實中卻不過?半個夜晚,這樣的落差,換誰都?無法簡單釋懷,從錯亂感走出來?。
路上還發生一個小?插曲,山下的村落似乎是來?了什麼人,走到半山腰時,就有拿著火把的村民開路往山上走,後麵?遠遠還綴了幾個人。
按理說,將近初冬的山林深夜,就算是為了打柴,也不會這個時候上山。
因為不在同?一條道上,遙遙看了一眼?過?後,緣一便帶著她避讓開來?,從另一條路走了。
一直到下山,兩人之間一句話也沒再說過?。
層疊的杉樹逐漸稀疏起來?,能夠望得見山下屋舍與農田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