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都是沉靜,仿佛什麼事都影響不了他半分,此刻流露出的些許迷茫,便顯得是那麼引人憐愛。
“澪……你要反悔麼?”
放生澪定定看他兩眼,心中莫名被蟄到似的一痛,她一感覺到疼,便掩飾般微微笑起來,這完全是下意識的,她自己從未意識到。
白發少女搖一搖頭,“不,不反悔。我隻是想說,今天晚上的話,我會全都記著的,所以,緣一也不能夠反悔。”
“約定好了明天,就是明天,對吧。”
“你一定……要平安找到歌。”
她說著,聲音中難免有些哽咽,“我會在這裡一直等著你的。”
繼國緣一卻似有所悟,反手握緊了她的手指,切切確認道。
“你是在擔心我麼?”
他從前做什麼都要人細心教導,今天卻反而開了竅似的。
放生澪仿佛一怔,仍舊隻是笑。
她的笑容脆弱且憂鬱,如隔霧看花,美麗到不大真實。
“原來你沒想反悔,你是在擔心我。”
卷發少年卻堅定了心中所想般,不禁重複呢喃了一遍,一種從未有過的澀意便似海嘯一般席卷了他的胸膛。
仍舊是那種「感覺到自己在崩壞、另一方麵卻會覺得舒服」的情愫在作怪。
繼國緣一按照她的指示,順應這種崩壞在他全身蔓延。
片刻後,目不轉睛地望著澪,他被林影映照得那黢黑黢黑的眼瞳中,忽而沁出點點笑意來。
“我很高興……”
那由衷的笑容轉瞬即逝,卻似烈陽初升,耀眼得不可思議,下一刻,繼國緣一便轉身鑽入進林木的陰影當中。
那道赭紅色的身影便似推開水紋的舟楫,極速飛馳而去,兩側秋草如水般將其掩蓋。
在他未能見到的地方。
白發少女遲疑著、朝著他離去的背影下意識伸出了手。
像是挽留,又像是在勾畫著他的輪廓,她的手指隻在冰冷的空氣中蜷縮了幾下,很快便如自虐般攥緊,收攏回胸口。
背對著他,放生澪腦袋靠著樹乾,慢慢委頓在地,她望著看不見儘頭的、伸展向天空的枝葉,不覺有些癡了。
——
那是繼國緣一最後一次見她。
當他平息人與人的紛爭,帶著驚魂未定的歌,走過滿目瘡痍的土地回到林中時,那裡早已人去樓空。
原本靜謐的秋林當中,四處都是死去的強盜的屍體,他們傷口、無一不是一擊致命,人們甚至能夠想象那位劍士將刀劃開他的身軀時,刀刃所留下的軌跡。
不難還原出這裡發生的一切,在緣一離開不久,一些意外找到這裡的強盜便闖了進來。
千鈞一發之際,一位傑出的劍士出手相助,保護了於此處等候的白發少女。
而後他伸出手,邀請她跟他一起離開,白發少女也許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答應了他的邀約。
而相對的,她為後續趕來的夥伴們,準備了身上的一件東西,以告訴他們,自己如今安然無恙。
象征著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林葉縫隙,落下在白發少女曾待過的那棵樹下,她曾說過要等他的那個地方。
可如今,隻有一顆金色鈴鐺,孤零零的被留在了原地。
繼國緣一撿起鈴鐺,心中倏爾失落起來。
他心想,她也許不是心甘情願走的,而是被人強行帶走了。
但比起這種令人五臟俱焚的猜測,更有一種比焦急痛苦還要難熬的東西,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悄然滋生。
他仍舊記得那個輕柔的吻,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就仿佛揉碎了的花朵的碰觸,但當鈴聲響過後,白發少女卻在他懷中、一點點癱軟下來。
「緣一…告訴我…你聽到什麼了麼?」
她趴在他胸口,幽幽問道,因迫切想要得到答案,眼眸閃爍著祈求的神光。
隻是,某些毋庸置疑的事實,依舊隨著鈴聲響徹她的整個腦海,使得她體內的某些東西、不可避免地飛速枯萎死去。
一切諾言、誓約,在無法結締的婚契麵前,都仿佛海市蜃樓般稍縱即逝,可觸不可及。
那時她的神情,她的話語,如今回想起來都彆有深意。
她真正想說的到底是什麼?
繼國緣一沒能明白,他隻能聽到鈴聲,卻不能夠聽到那其中的指令。
所以最終,他也還是沒能看穿她的謊言。
神賜的雙眼可以輕而易舉洞穿表相,看清內裡,唯獨愛之言語這種曖昧的東西,他無法理解,卻又深陷其中。
在分彆之前,她最後說的那些話,到底隻是單純哄騙他;還是真心擔心他;又或者,隻是為了讓他更積極、更賣力地把歌帶回來?
這一切,以及她的失約,又是否同那道鈴音有關?
這些繼國緣一都不願再思考下去了。
握著那顆鈴鐺,站在陽光之下,卷發少年心裡卻一片荒蕪死寂。
明天已經來臨了,可他期待的明天卻永遠不會再來了。
那是……比任何一天都要漫長,漫長到令人感覺絕望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