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憚於太陽的餘暉, 也害怕打草驚蛇,它強忍饑餓再度跟了一段路程。
有時轆轆饑腸所發出的聲響令惡鬼耳邊一陣耳鳴, 有時它怕自己實在控製不住,一路上隻能把自己的手臂抓撓得鮮血淋漓,試圖用疼痛抵禦這份饑渴。
僅僅隻是一小段路程,它卻覺得這是它一生中所度過的最難熬的時間了。
終於,天空徹底昏暗下去,就連月亮也在厚重的雲層中若隱若現。
在惡鬼忍不住要朝著對方的背影,伸出利爪時,烏雲卻也覆蓋在了叢林的上空。
轟隆隆——
伴隨沉悶的滾雷,空氣中飽滿的水汽化作充沛的雨水,一滴、兩滴, 嘩啦啦連成一片雨簾降落下來, 很快就將腳下的泥地打濕成一片泥濘。
突如其來的夏日驟雨打破了這場寧靜的追蹤。
惡鬼神情一變, 果然見到前方的少女左右顧盼一下,加快了前進的腳步。
從叢林深處湧來的風,將她的笠帽上的白紗吹動,她就按住笠帽一角, 低著頭避開地上的水窪。
輕盈得像是風,又像是跳躍在林間的小鹿, 那道纖細的白色倩影、很快就被層疊的樹葉所遮蔽完全。
「消失了?」
惡鬼的心臟如被攥住般陡然收緊,再也顧不上暴露的風險, 血液衝進賁張的脈搏, 四肢上的肌肉在這一刻全都暴起。
它仿佛慌了神一般橫衝亂撞,不願意搞丟了已然唾手可得的東西。
匆匆驟雨中,路上探伸出的枝葉、藤蔓,全在它的衝撞下發出撕裂般折斷的聲音。
雨水衝散了血的芳香, 無論如何深嗅,也再尋覓不到少女的氣息。
猶如誤入蛛網迷宮的昆蟲,每一條林間小道好像都指向了目的地,但每一條小道又好像都沒有它的目標。
饑餓偏偏在此時成千上百地返上來了。
站在原地,它懊惱地想要失聲怒吼,又痛苦得想要抱頭痛哭。
電光石火間,餘光中,白發少女的身影卻又慢慢出現在了林中一處空地上。
當目光捕捉到對方的存在時,根本來不及興奮,出於本能的,捕人經驗豐富的惡鬼下意識便想要隱匿起身形。
變鬼後,它就並非什麼很強大的惡鬼,要想飽腹全然出於它的謹慎謀劃,即便對方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它也從不會掉以輕心。
也正是因為如此,惡鬼才總是能一次又一次捕食到心儀的東西,又不至於暴露在人前。
“不用躲了,我一直都知道你在後麵。”
隻在這一次,當它想躲起來再下手時,它卻聽見獵物這樣說道。
惡鬼瞪大眼睛、僵硬地轉過頭,它隻覺得眼前似乎出現了幻覺,要不然在它眼中、為何會看見人類少女放大的臉?
——她倏爾走近了,就好像不是惡鬼在追她,雙方的立場似乎產生了轉換。
在飛落而下的雨水當中,僅僅相隔半步距離,風卷起了笠帽上的白紗,翻飛的紗影下,少女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瞳已近在咫尺——
人與鬼之間,有了一場短暫的對話。
“你想吃了我,對麼?”
惡鬼呲牙咧嘴,心想這不是廢話嗎?
“我知道你想吃我……但在這之前,我想要知道,這種念頭你是出於本能,還是出於本心?”
也許是因為她的聲音太過溫吞柔和了,以至於惡鬼老是不自主地順著她的話去思考。
它心想:傻姑娘,這還用說嘛,我必定是發自內心想吃你的,比誰都想、比想還想,想得都快瘋了——
可是白發少女的表情依舊不是很滿意。
她一仰麵,雨水好似斷了線的珠子一般,順著雪白的麵頰不住向下滑落,那張穠麗的小臉就好似沾了晨露的白梨花,令惡鬼也不由愣愣出神一會兒。
她接著說:“為什麼從人變成鬼,會產生這樣大的變化呢?”
惡鬼哪裡知道這種事情,變鬼後它就忘了人類時候的事情了,但現在的它已經是這副德行了,過去的它還能變好了不成?
她又說:“可你是真心覺得自己喜歡這種進食方式嗎,你真心覺得人的肉好吃,人的血很香麼?”
“你真喜歡自己現在這樣子嗎?”
“說到底……現在的你也許隻是被食欲支配,而搞不懂自己真正的內心想法呢?”
麵目醜陋的鬼隻覺得她在諷刺自己,鬼都要餓死了,還計較什麼食欲,好不好吃,難不難吃的啊。
況且人類真的很香啊,就譬如她自己,香得它口水都要流到地上去了……
可它畢竟是隻有智慧的鬼,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也知道要循循善進、引人入甕。
當下支支吾吾、又期期艾艾捂嘴扭身,嘶啞著道:“嗯……聽你這麼說,好像人肉的確也不怎麼樣了……”
聽它一哄,她就笑了。
明明一眼就能看出來是敷衍的話語啊,她卻能笑得很燦爛。
就好像一直以來糾結的問題,得到了解答。
舒展開的眉心有股孤寂的神色,朦朧夜色中,那張因跋涉而顯得蒼白疲倦的臉,也因此煥發出令人挪不開眼的魔力來。
“是呢,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