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很快,當他將注意力從上級的命令轉移回自身身上,便馬上覺察到了……四周的氛圍很不對勁。
銀黑色的眼瞳一動,向上抬起。
一抬頭,四處竟然都是譴責的眼神。
到這時,他才發覺自己已經走到了觀眾席位邊。
他剛才就是在這種千人的劇場中,毫無自我認知地自顧自直立行走著。
周圍小部分的觀眾都已經注意到他了,表情恐怖得好像芥川龍之介是什麼恐怖分子。
而在這些人當中,芥川龍之介又一眼就看到了表情像是吃了屎一樣的中島敦。
見到他,銀發少年嚇得都差點從座位上站起來了,他雙手扶著把手,用眼神示意他快快入座,又用嘴型無聲說道。
「你在乾什麼啊!快點過來呀,表演要開始了!」
就差跑過來將他直接按到座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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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從遙遠的舞台上傳過來的琴音,然而藝術劇場絕倫的建築設計,使得即使是最後排的座位、也能夠聽見舞台上的竊竊私語。
零星的鋼琴斷斷續續傳了過來,兩個音節銜接處都帶有一陣微妙的停頓。
豎琴的音調則空靈無比,清淩淩仿佛泉湧,偏帶異域風情的旋律,將人徑直拉入塞納河畔的潺潺流水中。
而後是管樂器,悠揚空靈,仿佛輕風般拂麵而至。低沉的弦樂器緊隨其後,大提琴的聲音醇厚,小提琴的聲音絲滑。
似淅淅瀝瀝的小雨逐漸轉化為陣雨。
各類樂器的聲音,在此刻交織成愉悅身心的抒情旋律,自四麵八方共同奏響——
一片漆黑的舞台中間,也倏爾出現了一縷亮光。
中島敦已經來不及關注舞台上的狀況,四周觀眾對芥川的怒目而視,讓他深覺臉紅,就好像被怒視的人是自己一樣。
不管怎麼說,他自覺對方都是因為他的緣故才到這裡來的。
“這裡這裡!”
焦慮尷尬之際,坐在敦隔壁的太宰先生在此刻探出身形,向著形單影隻的黑犬招了招手,見他望過來,他便笑眯眯地用手指戳了戳自己前排的空座位。
“我就猜芥川君找不到位置,你的座位可是在這裡哦。”
見到是他,原本柱子一樣一動不動的人,終於邁開腳步、來到自己的位置前安靜坐了下來。
中島敦鬆了口氣,感激地看了一眼太宰先生,紅著臉跟著落座下來。
沒了突兀站著的怪人,這場騷亂平息於無形之中。
——事實上,大家也無暇再多作譴責了,隻因舞台上的光芒在逐漸放大開來,管弦奏響一如戰爭的最高潮,伴隨高漲的樂聲,觀眾們的情緒也被裹挾著向上、向上,整個劇院都再無一絲雜音,化為無聲的音樂海洋。
樂隊高超的演奏指引人們的魂魄浮向了高空!
當最後一個音符傾瀉而出,抵達最高點時,所有聲音卻又戛然而止——
正當人們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下墜而失魂落魄之際,漆黑的舞台中央,被聚光燈所照亮的位置,漸漸展露出了一位少女的身影。
一切都仿佛驚鴻一瞥。
雪白古羅馬式長裙,背負著雪白的四翼,金紅色卷發更襯得她的肌膚瓷白賽雪。
她隻是簡單站在黑暗裡,沐浴中仿佛自天堂之上投射下來的光輝當中,眉目舒展,櫻唇輕抿,毛絨絨的睫羽在光芒中閃爍著細微的碎光。她表情中無任何討巧之處,卻呈現出了一種天然的神聖無害。
她登場後,那些典籍中的天使一下子就有了影子。
場下在沉寂片刻後,倏爾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中島敦瞧見坐在自己前麵那位吊兒郎當的少年挺直了脊背,情不自禁朝著舞台的方向傾斜身體;也瞧見身邊,從進場以來便一直帶著耳機的文藝青年慌慌忙忙想要關閉mp3;更看見剛坐下來的港口黑手黨渾身一震,盯著舞台中央的少女,身上爆發出了壓抑的黑紅色光芒。
——這是異能力暴走的傾向!
在他渾身一激靈,腦袋都開始發麻的時候,一隻綁滿繃帶的手搭在了黑發少年的肩上。
黑紅色的異能光芒隻閃爍了一息,倏爾便泯滅下去。
中島敦聽到了太宰先生克製壓低聲音,對港口的黑發少年說的話。
他的嗓音不知為何,聽起來有些沙啞。
“……在台下觀看演出的時候要保持安靜哦。”
台上的少女就在此刻抬起了眼眸。
她的雙眸仿佛密林上空的滿月,穿透了林中的黑暗,將濃霧溶解,直直投放到虛空之中。
而正處在觀眾席的他們,恰巧正處於這目光的籠罩下——
中島敦頭一次感受到了芥川龍之介的不平靜。
那是他第一次從他身上感受到這樣複雜的情緒。
從文藝青年關不上的mp3中,一段低沉的念白不經意間流淌而出。
是弗朗索瓦絲·薩岡的一首詩歌。
「我以死者的名義,控告您無視愛情。
忽視追求幸福的責任,一味逃避,得過且過,唯唯諾諾。
您應當被判處死刑,您將被判處終身孤寂……」
時間仿佛凝滯在這一刻。
隻有舞台燈光下少女那洞若觀火的眼瞳遙遙凝望而來。
「……而我呢,有時很想呼號:我怕,我怕,愛我吧——」
……
最後一句在中途戛然而止,文藝青年手忙腳亂按下了暫停鍵,長長舒了一口氣。
·
音樂繼續,由澀澤美緒飾演的智天使在短暫登場後消失。
扮演基路伯的芭蕾舞團款步登場。
被布置成伊甸園的神聖舞台上鋪滿金子,珍珠,紅瑪瑙,四條長河環繞樂園汩汩流淌,奇珍異寶生長其間。
知善惡樹下,亞當望著夏娃,正輕聲歌唱著:
“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隔著一排座位,中島敦看不清黑發少年的側臉。
隻有那麼一瞬,他感覺自己看見了一個流淚的靈魂。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所引用的詩——弗朗索瓦絲·薩岡《你喜歡勃拉姆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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