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母不敢相信地拉開白布,直到看清楚自己兒子的臉。
她拽著傅識則聲嘶力竭:“你不是告訴我他什麼都很好,你不是說你看到他把藥吃掉了。”
傅東升和陳今平將傅識則拉到身後,儘自己所能地安撫她。
傅識則垂著頭,整個夜晚發生的事情像石錘砸到他身上,他的骨頭像是被砸碎了般,身體仿佛一吹即倒。
江母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傅識則看著他們,喃喃道:“對不起……”
傅東升見對麵情緒激動,連忙將傅識則拉到外頭。他歎了口氣,在陰濕的長廊間有輕輕的回音。他沉聲安慰:“阿則,這不是你的錯,江淵是個好孩子,每個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
“他已經很努力了,你也已經很努力了。”
傅識則睜著眼,睫毛顫了顫,卻沒有任何反應。
聽到那哭聲,傅東升捂住傅識則的耳朵。
他聽見江淵父母痛苦捶地的聲音,一聲聲打在他身上。
傅東升留在醫院陪同江淵父母料理後事。
覺得傅識則狀態不對,陳今平半拉半拽著他離開了醫院,出門的一刹,清晨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雨停了。
陳今平把他推到副駕駛位上,到車上後,她緊緊地握住傅識則的手。
他沉默地弓起身子,父親寬大的外套耷拉在他身上,淋過雨的發絲雜亂。
隨後,一滴滴的眼淚砸在她的手背上。
警方還在江淵的寢室桌麵上發現一個攤開了的陳舊筆記本。
前麵幾十頁寫的是他從本科階段開始的研究構思,最初的字跡雋秀整潔,間或還有些走神時的塗鴉。
後來的字跡越來越混亂。
像是隨意翻到了一個空白處,江淵寫下了自己的最後一篇日記寫。
與傅識則的回憶截然不同。
江淵的這篇長日記中記錄了這段時間自己的心路曆程。
……
最近過得很不好,以前總是覺得,自己的能力是不容置疑的,自己的優秀不會被他人拉開差距。讀博讓我認識到自己的真實水平,每天看著自己做的垃圾課題,每天被老板拉去做橫向占據了大多數的時間,每天都在畢業的邊緣苦苦掙紮。前段時間好不容易有篇論文打算投稿,卻被車武拿去給師兄了,說是師兄要留下來當博後,需要文章。可那是我的文章啊。我同意了,提出了準時畢業的要求,車武說我是廉價勞動力,至少要延畢我一年給他乾活。和他吵了一架,車武說我性情不穩定,要和學校打報告讓我退學。我也沒想過,讀博會讀得這麼失敗,當初滿腔熱情到這個研究所打算做研究,而真實情況是每天每夜都在幫車武賺錢。
和阿則吃飯,聽他說拿了新星計劃,會讚助他100萬。他問我最近怎麼樣,我難以啟齒,覺得自己很無用。明明我們剛到西科大的時候,都差不多的。到樓下看見全是阿則的新聞和海報,群裡也在轉發他最近的獲獎信息。為什麼和阿則的差距越來越大了,他還是和剛來西科大時一樣,而我卻快被壓垮了。明明不想跟他比的,可是我,真的好羨慕他啊。
我記得,每次吃飯,親戚們會問我現在書讀得怎麼樣,會和弟弟妹妹說要和我這個在全國最好的學校讀書的博士哥哥學習,會恭維我說以後每年能賺百萬。
可我連畢業都做不到啊,如果是阿則,就算得了抑鬱症也一樣可以做到各種事情,他也不會像我為了一篇文章和導師吵架。但我做不到,我沒有這個能力。
不願意這麼想,可是看到他的時候,我心裡真的覺得很痛苦,很多時候我真的希望他,不要再來找我了。不和他比,我可能好過一點。是我太沒用了,我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的無能。阿則把文章給我,對他而言,我應該是個徹頭徹尾的麻煩吧?他不幫我的話,我應該就一事無成了吧?他每天看我吃藥,是不是也覺得我沒用,覺得我因為這一點兒事情就抑鬱和焦慮,明明他小時候很崇拜我的,我不想讓阿則看不起。
我覺得耳邊好吵,吵得我要崩潰了,所有人都在說我沒有能力。
我討厭這樣無能為力的自己。
我討厭爸媽因為我的病反反複複地擔憂。
如果我不在就好了。
……
對傅識則而言,回憶中幾乎沒有齟齬。即便是江淵病得最重的時候,他也覺得一切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他一直以為,他能看到江淵好起來。
他沒想到,江淵承受的許多痛苦,都來源於他。
在警.察局,江母拿起筆記本用力地甩打在傅識則的身上,她推他,用手拚命地去拍打他。他滯在原處,像斷了線的風箏,任她推搡。
“你說過會看著江淵吃藥的。”
“你和我說過江淵好好的。”
“你自己成功就算了,你明知道他生病了為什麼不多照顧一下他的情緒。”
被自己丈夫拉開後,她崩潰地將臉埋在筆記本裡痛哭:“都是因為你,早知道會這樣,我就不應該讓你們在一塊兒玩……”
傅識則被推到了角落,發遮住了他的眉眼,巴掌刮得他的臉上布滿紅痕。
他毫無生氣地垂著頭,室內除了江母的歇斯底裡,便隻有他微弱的聲音。
“對不起……”
雨水衝乾淨了路麵,仿若一切從未發生。消息被封鎖得很快,隻在學校論壇上出現了幾分鐘。傅識則到江淵的實驗室拿走了那架無人機,是他們第一次參賽時的作品。
江淵父母拒絕讓傅識則打包江淵的行李或是幫忙辦喪事,直言讓他不要出現。
葬禮在南蕪舉行。春季仍處零下溫度,雨成了銀針般的冰雹,砸遍大地。傅識則穿了件黑色的雨衣,不願江淵父母受刺激,他戴著帽子和口罩,遠遠地看著那個角落。
下葬的時候,傅識則摘掉帽子。
他會時常夢見和江淵待在一塊的畫麵,兩人相伴成長,在課室裡抄對方的作業,在放學後衝到體育場占球場,在飯後一起去小賣鋪買零食,江淵護著年幼的他不被欺負。
從小他喊哥哥的那個人,最後躺在水泥地上,仍在顫動。
傅識則的情緒有明顯的轉變。一開始他困惑不解,他將文章給江淵,就像江淵給他買奶茶一樣。
他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適得其反,給對方造成巨大壓力。
而後,所有附加的情緒都消失殆儘,僅餘無儘的愧疚晝日晝夜將他淹沒。如果當時他檢查一下江淵有沒有吞藥,如果他敏感地覺察到江淵的異常,如果他沒有恣意地追求自己的卓越,如果那個夜晚他不是整那個機器人,而是和江淵呆在一塊。
甚至如果,他確實沒出現在對方的生命中。
這都是他的錯。
江淵因為他走上了這一條路。
他答應過要看著他吃藥的。
如果他早點發現這一切。
江淵就不會死。
他變得沉默寡言,不願與他人接觸,害怕出現下一個江淵。
他的失眠越來越嚴重,他無法在淩晨保持睡眠。好像他隻要醒著,他便可一如既往敲開江淵的門,當年的事情就不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