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炎武的一生,可謂坎坷。
江南自古富庶,也是文風昌盛之地,文化世族和豪門右族、科舉簪纓世家比比皆是。顧炎武出生在江蘇府的著姓望族顧家,繈褓中的時候過繼給一個去世的堂伯,有嗣母照顧他長大。
嗣母對他的一生,影響巨大。
顧家,是當地的原住民,但是他們不是江南勢力最大的人。自從五胡亂華晉室南渡,王、謝、庾、蔡等等北方士族來到江南,受打壓的便是江南本地人。
顧炎武生活的昆山、太倉、嘉定一帶,向來是北方士族染指甚深的區域,作為土著世家之一的顧姓後人,顧炎武自小便明白擠壓中生存的艱難。
人和人之間的競爭無處不在,一個地方的資源就那麼多。朝代更替,時代輪回,顧、陸、朱、王這些土著大姓代代人飽含酸楚,卻也血性尚存,他的嗣母便是其中之一。
嗣母寡居,一心照顧他長大。家道中落,生活困難,嗣母更是嘔心瀝血,一切隻為了他將來科舉高中、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白天辛苦紡織做布賣,晚上自己讀書到二更,也領著他讀書到二更,培養他學習的興趣。顧炎武在這樣的母親身邊長大,自然也是堅強且好強。
十八歲參加科舉,奈何因為他“太過博學”答卷不符合科舉規矩沒有高中,幾次科舉失敗後顧炎武對於科舉之事心灰意冷,乾脆四處結交誌同道合的朋友,按照自己的愛好學習讀書。
他為人仗義,學問又好,家世也好,家產這些年也蒸蒸日上,江南的巍科達官、鴻儒顯貴、望族名流紛紛接納他,他也確實交到很多朋友。
可是,天下要亂了。
顧炎武三十歲,李自成起事,顧家作為當地望族之一被搶劫一番;明朝亡了,大清入關了,他和很多江南士族一起抗清,他的家裡又被搶劫一次,這次是因為江南的奴仆起事。
江南的很多名門望族在前麵抗清,家裡被奴仆搶劫一空,前朝徐霞客的後人一家還被打殺一番,隻有回娘家探親的一個孫媳婦和兩個孩子逃過一劫。顧家也一樣。
還有那勢利小人利用奴仆起事,趁機要奪取顧家田產。
這些困境顧炎武都不怕,可是這般情形下,如何匡扶漢統恢複大明?江南很快被清朝占領,有人投降,有人掉頭打漢人同袍,有人出家,有人投河……他的嗣母,絕食而死。
國破家亡。
顧炎武傷痛之下,棄筆投戎,堅決反清。
可能,大明的氣數真的儘了吧。他投奔的南明弘光政權,隆武政權相繼滅亡。明明中原的漢人這麼多人,明明滿洲的人那麼一點點,為何就給關外的滿洲人做了天下?
吳三桂的大軍嗎?孔家的大軍嗎?為何漢人打漢人寧可給滿洲人坐天下?
他想不通,他和很多血性漢家文人一樣,有著天然的華夏正統的文化優越感,他無法接受華夏被蠻夷統治的事實。
他奔波在海上,試圖聯係最後的抗清勢力鄭家,可是他被牽連入獄,這是他第一次蹲大牢。
顧炎武四十二歲,昆山另一個家族葉姓,欲得顧炎武家的田產之利,唆使顧家家奴陸恩,以“通海”和勾結反清勢力兩條罪名告發顧炎武,逼迫顧炎武放棄田產之利。顧炎武不肯就範,憤怒之下一刀殺了家奴陸恩。
陸恩的家人便與葉姓結盟,共同成了顧炎武的仇人。他們一邊堅持與顧炎武打官司,一邊不斷派刺客去謀殺顧炎武。
顧炎武的好朋友歸莊為他四處奔走,最後無奈答應錢謙益的條件,打算借助錢謙益的幫助營救好友出來。
顧炎武出來得知真相更為憤怒。
錢謙益——“滿口仁義道德忠君愛國”——“水太涼”——投降大清——現在還要借著收顧炎武為親傳學生的事兒,洗刷他自己“懦弱怕死”的名聲,顧炎武如何能答應?
顧炎武和錢謙益鬨翻,再次離開家鄉。
家族間的爭鬥不外起於經濟,輔以政治,最後又以政治收束。他第二次蹲大牢,顧家和葉家的仇恨也因為政治結束。
康熙七年,年過五十的顧炎武,因為山東萊州黃培新一案再次入獄,很快出來——本來事情就不大,再加上好友歸莊等人的奔走。可是他的三個外甥長大成人相繼出仕朝廷,可是他的好友們,朱彝尊、吳偉業等等人也都歸順朝廷。
顧炎武出來後麵對這一切,在他嗣母、家人的墳墓前大醉一場。
朝廷一心籠絡江南士人之心,因為他的關係對他的三個外甥“青眼有加”,他無心理會。
他的好友們顧慮家族和後人,為了施展自己的抱負理想出仕,他除了不再來往,也無心理會。
葉家迫於種種壓力和他修好,他更不想理會。
時事如此,他不去苛責任何一個人。一個人,兩匹馬,一筐書,一支筆,開始遊學天下。
遊學二十年,結交天下誌同道合的人,當然也有不少看他不順眼的人,他的名聲傳遍天下,可他居無定所、三餐不繼,還有刺殺不斷。
“你看,老師的一輩子,就是這麼坎坷。”顧炎武牽著小學生的手,慢悠悠地沿著小河散步,語氣感慨:“老師本想著,一輩子就這樣了,作為一個遺民,不管天下大勢如何,堅持不和朝廷合作,不出仕做官……”
“老師也沒想到,臨到老了,還有你這麼一個小學生。還是才剛剛五歲的小學生,你說說,等到你長大,還有多少年哦?”
保康:“保康五歲了。”
模樣認真,小嗓門清脆,眼睛瞪得溜兒圓……顧炎武心裡笑:“是啊。才五歲,至少還有五六年才是長大,老師等你娶媳婦有得等哦。”
頓了頓,“老師本有一個學生,是蘇州潘家的潘耒。老師也不求他不出仕,隻求他不去做徐乾學的門客。”
娶媳婦?蘇州潘家?徐乾學?娶媳婦先不說,蘇州潘家讓保康立馬聯想到他的小伴讀潘雲,而徐乾學,他也聽說一二,三舅舅在上封信裡有提到徐乾學和明珠明爭暗鬥的事兒。
“老師,徐乾學,徐元文,徐秉文,都在朝廷做高官,保康的納蘭老師還和徐乾學有關係。保康還聽說,江南徐家因為他們的關係現在風頭無二,擁泵甚多。老師,徐元文,徐秉文保康沒聽過,徐乾學……不大對勁。”
保康小鼻子皺巴,擔心徐乾學的事兒影響到老師的名聲;顧炎武一愣,隨即就明白過來,他本就對徐乾學意見很大,此刻更是不由地火氣升騰,隻是在小學生的麵前克製著。
“老師知道了,老師來處理。保康不要牽扯進來,明白不?”徐乾學的事兒估計牽連不小,顧炎武怕小學生夾在其中左右為難最後名聲受累。
保康知道老師對他的維護,嘻嘻笑:“明白——”
笑容燦爛,看向老師的眼睛亮亮的,顧炎武哈哈哈大笑,笑聲暢快。
…………
世人都說,顧炎武的外甥怎麼可能不是好官?可事實就不是如此。可是事實,誰去在乎?沒人在乎顧炎武和他外甥的關係非常不好,皇上也不在乎。
保康沒有因為徐乾學是他老師的外甥而“法外寬容”,顧炎武也沒有因為那是他的外甥而“法外維護”。師生兩個“心有靈犀般默契”,手牽手漫步小河邊,都覺得特舒坦,特開懷。
夕陽褪去,夜晚即將來臨,餘姚隱溪河支流上一河的小星星在竊竊私語,三三兩兩散步的人群,一片花瓣兒、一片樹葉飄落……一起隨水流淌,河麵上的水氣蔓延開來,蟲鳴聲婉轉起伏…………
兩個人聽著,看著,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
他們看風景,風景也在看他們,一起融合為這毓秀風物的一部分。
顧炎武老師因為小學生的問題,講述自己的一生,心底深處遺留的幾分不甘憤怒不知不覺中散去。
保康眼前的風景朦朦朧朧,跟隨老師的講述朦朦朧朧的心神,此刻也是清透澄澈。
等到晚上的時候,保康和師祖說起來這個事兒,又想起他汗阿瑪對徐家三兄弟的讚譽過大,很是不明白。
“汗阿瑪借著徐家三兄弟,和老師傳遞友好的小信號,可是三舅舅說,徐乾學不是好官,師祖。”
師祖剛剛已經和顧炎武談過這個事兒,麵對小徒孫的糾結,再解釋一遍。
“徐乾學為人機敏,擁有深厚的知識積累,還有一個叫‘顧炎武的舅舅’,皇帝本就喜歡學問才識俱佳的人,徐乾學的仕途一帆風順,從日講起居注官、《明史》總裁官、侍講學士、內閣學士一路高升。”
“他的高升本身就是一個信號。看似徐乾學沒有政績,沒有功勞,可是皇帝為了鞏固大清基業,要籠絡漢族知識分子,又要禁止漢家學者文人聚會結社。徐乾學廣泛招納幕賓,名義上是為了修史,實際上很吻合皇帝籠絡明遺民學者的政策,幫了皇帝的大忙。”
保康:“……”
保康端著他的牛奶杯一動不動:“師祖,徐乾學的做法,汗阿瑪知道嗎?”
眼睛瞪大,好似要生氣的樣子。師祖微微笑:“徐乾學作為天子近臣,又一心向往權勢,身上怎麼可能乾淨?隻是目前,明珠、索額圖、法喀、還有佟家都勢大,徐乾學還沒有太出格,顧炎武先生現在出手攔住正好,再晚些……就是三難。”
“三難?保康不明白。”
“嗯。先喝牛奶。”
保康端起來他的小魚兒牛奶杯,仰著脖子一口氣喝完,又乖乖地去洗漱間漱口淨手,爬回床上:“師祖——師祖——”
師祖因為小徒孫著急的小樣兒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