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鈷祿皇後娘娘的一生,可謂是波瀾起伏。
年少入宮,因為朝堂鬥爭一度沉寂。又因為宮廷鬥爭一度流產,太醫診斷很難再有孕。然後又因為三藩戰事起來,因為她的“很難再有孕”,因為她的娘家身份,坐上後位。
然後,她的人生眼看就要在這重重深宮裡熬完最後一段時光的時候,她有身孕了,她的身體也好了起來。
這是一個怎麼版本的逆襲故事?用現代小姑娘們的話說,妥妥的一個炮灰女配翻身逆襲記,還不是愛情版本的,而是蘇爽大爽文。
但是,做炮灰女配翻身了,也沒有女主那份“誰誰為了你傾覆天下”的錦鯉甜寵命。
她還在做月子的時候,她的兒子的出生,卷進皇家爭鬥和宮廷爭鬥,她的兒子被送走了。
送去遙遠的五台山,出家。
這要了她的命。
但她不能就這麼送了命!
她的兒子在五台山一個人,她怎麼可以在眾人期盼中送了命?
她活著,隻要有一口氣,她就是大清國的皇後;她活著,隻要有一口氣,人人都會記得她還有一個兒子在五台山無父無母替父修行為國祈福。
她活著,她才能看到兒子長大,才能看到兒子回來的一天。
她必須活著。
熬過宮裡的每一個人的命,堅強地活著。
先皇後在皇帝的心裡白月光無法取代又如何?皇太子的名分已定又如何?各路妃嬪們各顯神通又如何?皇子皇女一個個出生又如何?她活著,她就是鈕鈷祿皇後,她的兒子就有額涅。
她必須活著。
她一天天地熬著日子,一天天地數著日子過,她就不死。
太皇太後、皇太後、皇上顧慮鈕鈷祿家,顧慮他們的名聲,將她在宮裡保護的很好,她冷笑,她會活著,她承蒙這份美意,怎麼也要撐住這幅殘破的身體活著不是?
活著見到她的兒子。
她還沒聽她兒子喊她一聲“額涅”,她怎麼能甘心閉眼?隻要想想將來有一天她兒子喊其他女人“皇額涅”,她就胸口針紮地疼。
她的兒子啊,她在這個冷酷無情的皇宮她住了二十年,隻有懷著兒子的十個月生下兒子的那半個月,她才體會到重新活著的滋味,她怎麼可能放手?
活著,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活得久,是她唯一的目標,是她的精神支柱。
她每一天,每一日,鬼一樣地熬著日子,終於活著等到她兒子要回宮的希望。
因為她兒子的優秀,皇上不舍得放任兒子在五台山。
因為她兒子的優秀,太皇太後和皇太後更不同意接她兒子回來。
可是,最終還是皇上贏了。
三藩平定,皇上在天下萬民的心裡是大皇帝了,在文武大臣的心裡也是一個威嚴的皇帝了,在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的麵前,不是娃娃皇帝了……
她還是冷笑。
縱使當年先皇被太皇太後逼迫娶兩位科爾沁女子又如何?就算先皇到死也沒有和離成功又如何?
位於乾清宮和坤寧宮之間,寓意天地相通、陰陽交泰,象征著帝後關係的和睦協調的交泰殿,明清兩代皇後接受嬪妃命婦皇子大臣朝賀的最高級彆場所,始終有一塊鐵牌。
後宮不得乾政。
愛新覺羅家的男子,防火防盜防外戚防宦官防結黨……後宮,不過是外戚的代名詞罷了。
她知道,皇上長大了,他急於糾正自己年輕時候的“被強迫”去證明自己,太皇太後和皇太後越是阻止,皇上的決心越大。
她看著兒子寫來的書信,極力告訴自己,默默看著,等待。
默默看著,等待。
她終於等到皇上下了決心,要去接她的兒子回宮。
她的弟弟和裕親王一起去五台山,安全方麵她不擔心,就是突然忐忑不安,兒子會不會認她這個額涅?她沒有陪著他牙牙學語,她沒有陪著他蹣跚學步。
她沒有在他收到刺殺的時候抱著他保護他,她沒有在他受到驚嚇發燒的時候,守在他的身邊……
她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她極力想要彌補這一切,彌補失去的時光,彌補她兒子失去的一切,經受的一切,卻是胸口疼的窒息。
收到弟弟的來信,說小阿哥長的胖嘟嘟的特可愛,儘管她經常收到派去侍衛的來信,她還是高興的落淚。
弟弟還說,小阿哥對她很關心,小阿哥和阿靈阿處得好,見到三舅舅就特親近,她還是高興的落淚。
弟弟還說,小阿哥在感情上依賴他的師祖,不願意回來,拖著日期,囑咐她耐心,她還是隻能落淚。
弟弟說,小阿哥知道去年給他做老師的人是他的汗阿瑪,非常生氣,對皇上在感情上尤其排斥,她想笑,卻也擔心。
弟弟說,易縣發生大水災,他們被困在山上,她瘋了一般衝到乾清宮,得知皇上要親自出宮,不管她對他還剩下多點兒忠君之心,她都感激他。
她這個身體去了隻是累贅,她在佛堂裡念經等候。
那個三天三夜,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熬過來的,恍惚間她隻想起自己生兒子的時候遇到難產,差一點點,就差那麼一點點,太皇太後、皇太後、皇上就要做“保大保小”的決定。
現在皇家有了嫡子,隻缺一個沒有兒子的皇後,怎麼會保她的孩子?可那是她的孩子,她都感受到孩子在她肚子那旺盛的生命力,強烈的求生欲,她怎麼可以失去她的孩子?!!
老天保佑,老天爺保佑,他們母子平安,她的兒子,沒受一點兒影響,宮人都說小阿哥哭得特響亮,太醫都說這是他們見過的上千個嬰兒中最康健的一個。
她的兒子啊,長得真好。
紅通通皺巴巴的小紅蝦一般的一個小團子,長大了,會救人了。
可她寧可他不去救人。她是一個自私的母親,她隻想看到自己的兒子安好,她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後了,可她不在乎。
優秀又如何?名聲又如何?
她隻要兒子安全回宮。
她的兒子回宮,要走正陽門,走啊,憑什麼不走?她兒子堂堂正正地回宮,她的兒子有正當的皇位繼承權,她的兒子,就該走正陽門。
明珠家和赫舍裡家……鬨得越大越好,鬨得越大才好提醒皇上,他們是在結黨營私外戚乾政。
她等著,看他們猖狂,看他們自取滅亡!
她的心裡有恨,她跪在慈悲的佛像前,眼前是她的兒子就在正陽門外哭著喊阿瑪額涅的模樣,她恨得要一刀刀砍了所有當初逼得她兒子被送走的人。
可她不能。
皇上和太皇太後在爭執,皇上孝順,八歲就在太皇太後的照顧之下,登基,長大,娶妻生子,奪權……皇上需要一個推力。
她跪在慈寧宮門口,一聲聲呼喊,即使動用中宮箋表的代價是被廢又如何?她隻要她的兒子。
她和皇上出宮接他們的兒子,看到那個胖嘟嘟的小娃娃,那一刻,她的心碎成一片片。
她差點點,差點點,就再次失去他。
那段日子,非常非常幸福。
她的兒子天天陪在她的身邊,穿著她做的衣服,和她一起用一日三餐,偶爾賴床不想起撒嬌耍賴,偶爾為了一口吃食撒嬌耍賴……她的兒子啊,世界上最可愛最帥氣的小娃娃。
她知道他心裡想著五台山,夢裡都念著“師祖”,她知道他不喜歡宮裡的一切,可她無法說出那句“送你回去”的話。
皇上病重,她擔心兒子從此擔起來重任,和先皇、和皇上當年一樣年幼登基受儘磨難,她更擔心萬一太子登基,容不下他們母子。她從沒有那麼一刻祈求老天爺讓皇上活到萬歲萬萬歲。
兒子天天陪在皇上的身邊,告訴她皇上一定會好起來,她相信。可她也心疼兒子這些日子的辛苦。
兒子表現得越來越優秀,也可能是他和皇上沒有多少感情,也沒有太子或者其他皇子那些亂七八糟的小心思,他的表現反而更入皇上、太皇太後、皇太後的眼。
她驕傲,可也更擔心。
皇上做好兩手準備,萬一沒熬過去,有保康繼位,萬一熬過去,皇太子還是皇太子。
她得知後,差點一口氣沒上來背過去。
她突然希望皇上沒有熬過去算了。
有了這麼一岔在,將來不管是不是太子登基,誰都不會容下她兒子。就是皇上好了以後想起來,心裡能沒有猜疑?
…………
繁星滿天,燭火搖曳,她和她兒子聊天。她清晰地記得她兒子的回答。
“額涅莫怕。保康知道現在手握四九城兵權的將軍們,滿漢蒙大臣們都知道汗阿瑪的決定了,現在他們的一顆紅心一定更紅火。
額涅,汗阿瑪會好起來,保康會離開京城,保康不和他們爭這些,保康有大目標。”
“你要離開京城?不要額涅了嗎?”她震驚,一顆心“砰砰跳”,卻是隻能裝作“佯裝”的模樣生氣。
“要額涅。保康要額涅。”兒子窩在她的懷裡撒嬌,“保康留在京城,朝堂上的那些人就天天嘰嘰歪歪操心立儲的事兒,保康才不要搭理他們。保康先去五台山看師祖,和師祖南下,去做大事兒。”
小小的孩子一臉得意地說著天真的話。
“汗阿瑪答應保康,大哥、太子、胤祉、胤禛、胤祺都跟著,他們也都需要出去學習做大事兒,不要天天惦記皇位。額涅你也去好不好?額涅,大海啊,額涅,你和保康一起去看大海啊。”
胖嘟嘟的小娃娃鄭重其事地說著他心裡的真正大事,把她逗樂。
“你要你的哥哥弟弟們做什麼大事兒?你才這麼大的一點兒還沒正式進學。”
她兒子聽了不樂意,呱呱說著他的計劃:“保康要去南海看陳近南啊額涅,南海,保康不去看看不放心,陳近南說那裡的老百姓因為常年戰爭,因為某些貪官橫行,因為遷海,特困難,保康要去幫助他們。”
她忍不住因為胖兒子“憂國憂民”的小大人模樣笑出來。
摸摸他的小光頭,目露擔憂:“中原都安穩幾十年了,可是南方這些年依舊戰事不斷。你要和你師祖去南方,你可知道這多麼困難?南方的亂,可不光是這些。”
她兒子挺著小胸膛,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保康知道。”
貼在她的耳朵邊嘰嘰咕咕地說他的小秘密。
那一刻,誰也不知道她內心的震驚。
天花,是信佛的先皇給兒子托夢,這個在民間有威望,但和皇權關係不大,尚且在可控範圍;可是火器……
她看著胖兒子亮閃閃的大眼睛,好似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驀然間,渾身熱血上湧。
“額涅的兒子,最乖。”
“保康最乖。”
母子兩個額頭貼額頭,一起傻笑。
那一夜,她抱著胖兒子,就這麼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她的兒子有雄心壯誌,有能力,有心要做名垂千古的大事兒,她不能給他拖後腿。
皇上病好了,果然是一副你們都忘記冊封保康做太子的事兒的模樣。她沉默。
皇上領著一家人去五台山避暑,她來到兒子長大的地方,見到陪著兒子長大的人們,得以好好感謝一番,她非常高興。
兒子也高興,高興地帶著她去看他長大的痕跡。
在五台山的日子,真的是一段無憂無慮的日子。
不光是對於她一個人,佛門清淨地遠離俗世的五台山,對於每一個常年生活在四四方方的皇宮人來說,都是一個新天地。
端午節後,她兒子和他師祖一起出發南下,一乾皇子們沒有按照兒子的計劃跟著,她瞅著胖兒子遺憾又小失望的小樣兒,心情複雜;又因為他極力表現出尊重的小模樣,樂嗬。
皇宮的生活啊,禁錮人,禁錮的不光是腳步,還有靈魂。想要皇子們踏出那一步,豈是簡單?
當然,她也知道胖兒子不會放棄。
胖兒子到一處就要鬨一些事兒出來,鬨得滿京城人樂嗬,滿宮裡人羨慕,一乾皇子皇女們心癢癢不已。
忍啊忍,一直忍到胖兒子在黃海海域遇到海盜的消息送來,極大地刺激到皇子們那還沒圈養死掉的一腔熱血,他們再也忍不下去。
皇上無奈地答應。
皇上和她說:“孩子們長大了。”
她唯有沉默。
她兒子出京,太子和其他皇子們都出京,宮裡和京城裡的爭鬥形勢將會徹底停下來,孩子們還能放開心胸真正地體會民事艱辛,這是好事兒,她也支持。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他們兄弟,可以打破曆朝曆代皇位爭鬥的魔咒,快快樂樂的,一直到老。
孩子們都出京,跟隨水師打仗,剿匪,安撫地方民眾。他們留在京城,日夜擔心,可光從他們的一封封信件裡就可以看出來,孩子們在肉眼可見地成長。
大阿哥知道了,軍功不光是爭奪皇位的籌碼,是一個熱血八旗兒郎的宿命,是一個有誌兒郎保家衛國的責任。
太子知道了,作為太子,他要學的,不光是書本兒;他要承擔的,不光是他汗阿瑪的期待,赫舍裡家的希望,更是天下萬萬民幾代人的生命和生活。
他們的成長叫人欣慰和驕傲。皇上和她說:“保康說得對啊……”語氣那個複雜和感歎。
她謙虛地笑:“他一個小人兒愛玩,哪裡想到這些?”
皇上笑著不做聲,她專心泡茶。
她知道兒子是有意的,但她也擔心皇上起來忌諱。天家的父子,關係太複雜。不說皇上和大阿哥、太子,保康,就是皇上和胤祉、胤禛……也一樣。
胤祉出門一趟知道了,讀書不光是爭寵表示聰明的手段,更是一個人開智慧為民出力的過程,是他的個人愛好。
胤祺知道了,一個人要學會勇敢,勇敢地學漢話,學武。
胤禛知道了,他要懲治貪官,他不容許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弄虛作假。
他們都是好孩子。都應該是翱翔天際的鷹,而不是圈養宮裡的鷹。而且她知道,胤禛是兒子最喜歡的一個,一個性情堅定真摯的好孩子,胖兒子對胤禛一直都很特彆。
茶葉在茶壺裡翻騰,花兒一般,她笑:“我們也去看看大海?把公主們都帶上?”
皇上聽了樂嗬:“就知道你忍不住。都去,去看看大海。”
…………
心急於開疆拓土的皇上出京,太皇太後、皇太後、公主們都跟著,都看到大海。
大海啊,很美,很大。兒子展示給他們看的海洋地圖,更美,更大。
皇上沉默,太皇太後和皇太後都沉默,她也沉默。
大清的目標是統一草原和中原,這些都是陸地,他們對海洋向來是忌諱的,恐懼的。
但是海洋就在他們的眼前。
兒子因為陳近南的去世傷心,又因為南方漢人的命運擔心,生怕皇上來一個“重農抑商”再來一個強製性剃頭再來一個驅逐洋人……
皇上沉默,幾夜裡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她也沉默。他們都意識到,大形勢下,商業發展是必然,洋人外交是必然,可這是他們從沒想過的事兒。
相比之下,剃頭不剃頭真不大事兒。現在不是先皇時期,就算朝廷不強製,溫厚求穩的老百姓也會自動剃頭。但是,她兒子的話再次給予她靈魂的震動。
她兒子的胖臉嚴肅,小奶音也嚴肅:“額涅,這是不一樣的。發型,是每一個人應該得到的自由。這隻是一個發型,不是什麼政治。按律交稅才是政治,才是必須。”
她真不知道該說什麼?這個世界啊,不管到什麼時候,人都隻是關心自己的得到而不是付出。
發型的爭論,也是一種有關於得到,涉及到滿漢孰強孰弱的利益爭鬥而不是付出,這世上哪有什麼必須的付出?
可她不忍心打擊兒子一顆純稚火熱的心。
“好,我們保康就是做大事兒的人,額涅支持保康。”她聽到自己這麼說。
她兒子開心,她也開心。
皇宮?人間?或者真的會變得更好那?至少此刻,她看著胖兒子的笑臉就感覺人生美好,她聽著南海民眾對她兒子的感激之情,她就感覺到人生值得。
…………
皇上終是下了決心。
南海的事情結束,她兒子還要北上,皇上也要去盛京祭祀先人,一家人緊趕著又要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