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倫摸了摸後麵:“馬背將我膈疼了,想走路回去。”
他幫那受傷族人上了馬,打發第五福離開後,邁著步朝裡門處行去,倒是果園、桑園裡的男女族人們麵麵相覷:“這半個月來,小郎君待人比過去和藹不少啊。”
“沒錯,往日路上見了都揚著頭,如今卻會止步拱手,臉上還時常帶著笑。”
這在過去幾代家主身上,是不可想象的。
裡聚位於一座地勢稍高的塬上,土黃色的裡垣將其環繞,隻開了南北兩門,都有裡監門守著。平旦時分開門放族人仆役去勞作,天黑時關閉,以防盜賊宵小。
在這兒,什麼驗傳、符節都不管用,進出隻用看一樣東西——刷臉。
陌生麵孔、外鄉口音會被當賊一般提防,哪怕是官府稅吏,沒有第五氏家長點頭,也休想進來。
聽說前朝昭宣時,皇權還是能下到鄉裡的,但元成之後漢朝皇帝以德治天下,管控漸漸鬆弛了,導致兼並成風,富者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新朝建立後下達了“王田私屬令”,宣布土地國有化,並禁止奴婢買賣,但暗地裡的交易仍屢禁不止。
第五倫進裡門後受到更頻繁的禮遇,人人都識得這位小郎君,也對他近半月來忽然和藹的態度暗喜。一個好說話體貼族人的大宗家主,意味著族人未來十年甚至幾十年的生活能好過些。
眾人卻不知,第五倫其實也在慶幸,慶幸自己擁有如此龐大的宗族。
第五倫看過裡中戶口薄冊——掌握在他祖父手中,數據真實的那卷,而非裡長給官府稅吏看的假賬。
裡中一共五十七戶人家,男女老幼人口四百六十九,其中大男子,也就是丁壯一百九十七名,其中大半都姓第五。
若能勤加訓練,搞到足夠兵器武裝起來,也是一支不容小覷的武裝。
第五倫對裡人關愛有加,除了身為剝削者的愧疚外,還有他對未來形勢清醒的認識:
“凜冬將至,孤狼死,群狼生。”
……
裡中土路凹凸不平,下過雨後一地泥濘,生活汙水從路旁小溝流過,步伐傲慢的黑頭豬和雞鴨鵝隨地亂拉,味道很不好聞,亂跑的孩子腳底又將穢物帶得到處都是。
七拐八拐的小路通往各家各戶,屋舍蓋得很不規整,若不親自走上三四回,出了門一準迷路。
唯獨有條路是用鵝卵石鋪就,以北裡門為起點,經過一株大榕樹下的平地後,就抵達大宗的塢院。
塢院其實是獨立於裡聚南邊的單獨建築,占據了塬上最高的位置,院牆堅固高大,門楣森嚴高聳,一抬頭能看到一排鐵灰色瓦當。
門邊放著幾根做工粗糙的矛,四個看門人正在說笑,見到第五倫後立刻停下話頭,迎他進去。
“老家主囑咐了,小郎君一回來就去見他。”
第五倫離開縣城就一路奔回來,他料想自己退學的消息應該還沒傳到祖父耳中。
“還好,家裡還能有半刻平靜。”
進了門後,隻見院落分前、中、後三進,前院是私屬奴婢住的地方,土屋簡陋。兩旁設馬廄、車房,相較於寬大的馬廄而言,馬卻少得可憐,隻有匹赤紅老驥低頭嚼著沒什麼營養的芻草。
中院為雙層主體建築,有主人的居室和待客的廳堂,但第五倫找了一圈卻沒看到祖父。
“大父何在?”
“在後院,果園送來了新收的栗子。”
由中心建築偏門可入後院,後院分布豬圈、作坊、廚房等建築,隔著牆還有座園圃,圃內菜畦整齊,冬葵與韭菜長勢喜人,旁邊有水井、溝渠可供澆灌,主人家的日常食蔬便來源於此。
第五倫的祖父卻是在廚房裡,老頭喜歡吃栗子,此刻正站在灶邊,等待板栗烤熟。
第五倫不由放輕了腳步,他對祖父還是有點怕的,走到他身後作揖:“大父。”
老爺子轉過身來,本來總板著麵孔的他,看見孫子就笑了,臉上滿是皺紋。
“倫兒回來了。”
老爺子名很霸氣,叫“第五霸”,是第五氏西遷後的第九代家主。
光看相貌,根本猜不到第五霸已七十有一。第五倫往日若起得早,還能看到他在院子裡用涼水衝澡,再拎著長劍耍上一刻鐘,每日如此勤勉鍛煉的結果就是,老爺子古稀之年依然一身肌肉。
彆家的地主,都是駝著背、背著手慢悠悠巡視田地。第五霸則帶劍騎馬與族丁招搖過市,嚇得十裡八鄉的盜賊都不敢來第五裡造次。
而他手上更有多年舞刀弄劍留下的厚厚老繭,儼然多了一對鐵掌,用火鉗從坑灰裡掏出一顆滾燙的板栗,隨便一吹就掰成兩半,將果仁遞給第五倫。
第五倫接過小口小口吃,嫌燙。第五霸則是一次兩個放嘴裡鼓著腮幫子大嚼,虧得他牙口還沒落光。
這年頭的板栗遠沒有後世甜,第五倫隻想著改天要不要弄點糖漿,給爺爺整個糖炒栗子嘗嘗。
第五霸又遞給他一把剝好的栗子:“如何?果然如縣宰所言罷,朝中派大夫來巡視考校,不過是走了過場罷。”
“確實如此。”
第五倫嘴裡吃著板栗隻唯唯應允,在第五霸問今日來的是哪位大夫時老老實實回答。
第五霸還不知道第五倫在縣城裡做得好大事,故心情甚佳,撫著花白的胡須道:“等到十月份,你就要去太學了,這件事可喜可賀!去年釀的酒熟了,我讓庖廚殺了隻雞,割了扇肉,你陪老夫喝幾盞。”
時值午後,婦人們已經開始淘米煮飯,庖廚忙裡忙外,隱隱能聞見陶釜裡飄出的肉香,不過第五倫卻暗想:“今晚的主菜,大概是竹板烤肉吧。”
第五霸用小拇指點著本鄉最西邊的那個裡,自得道:“第八老兒一向自傲於他家世傳一經,出過太學生,看不起我家。如今他幼子第八矯卻被你壓了一頭,真是快哉,也不枉我給縣宰如此多好處。”
第五倫笑了笑沒說話,直到爺孫倆坐在廚房門檻上,將滿滿一捧栗子吃完。
他親自給第五霸遞了杯水,看著爺爺將水咽下肚保證不會嗆到後,才不急不慌地說道:“大父,其實……”
第五霸抬頭聽孫子說話。
“我將太學名額……”
第五霸頷首麵帶微笑。
“讓給第八矯了!”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第五倫退後兩步,準備跑路,聲音卻提高了兩分:“我辭讓了去太學的機會,將名額讓給了第八氏。”
啪嗒,好好一個陶杯在第五霸手中被捏碎,老頭臉上的慈祥笑容,立刻就變成了怒不可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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