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倫卻被東北方的場景吸引了目光,腳步不由自主走了過去,然後站在邊緣,瞪大了眼睛。
這是自進長平館後,景丹頭一次見到,第五倫露出了驚異震撼之色。
他看到了一個割裂的世界!
……
如果說方才大半天,第五倫遊走在一個充斥名貴奢靡的世界,如今,站在這富麗堂皇的巍峨高台上,才目睹了世界另一半的真相。
長平館以東,一道高聳的堤壩之外,過去是澎湃的涇水乾流,可現在卻完全乾涸,隻餘有烈日下龜裂的河床,好似一條扭曲的醜陋傷疤,將天地一分為二。
這條渾濁的大河來自黃土高原,素來以洪水猛烈、輸沙量大著稱,兩年前因為雍塞而改道,轉向東北方流去。
此事第五倫聽祖父說起過,但當時感觸不深,直到今日親眼目睹,才知道那場水患有多猛烈。
東北方原本是一片富庶的農田裡閭,卻被改道的涇河所侵。大水一衝,幾十個村落、數千頃地毀於一旦。如今第五倫能看到的,隻剩一片狼藉的殘垣,以及淹沒在泥水裡的田地,河邊蘆葦倒是長得老高。
這時候景丹也過來了,見第五倫這模樣,知道他沒來過縣北,遂道:“前年秋,大霖雨,京畿水平地丈餘,涇水大溢,郡北數縣受災。”
他壓低了聲音:“不過邛成候和蕭、樊等十一家卻未受損,隻因他們提前在瀕河處修了土垣,大水不能入,便席卷沒有堤壩保護的窮閭民戶,上萬人流離失所。”
“當時張郡尹初至郡,前任留下了虧空,郡倉餘糧不足五千石,隻能挨家挨戶懇求豪右,說服他們各自出點糧秣,但……”
“大尹親自出麵都沒要到?”
景丹點頭道:“邛成侯家出了一千石,蕭氏出了五百石,其餘各家多是兩三百石。至於樊氏,才肯拿百餘石出來,還沒伯魚家的義倉多。”
百餘石,那樊築一件衣服都值這個錢吧!
這點糧自是杯水車薪,賑濟出現了巨大的缺口,就在饑民們餓得拔樹皮,準備流亡時,各家豪右似乎良心發現,紛紛派人帶著糧食遊走在受災貧民中,表示願意將糧食借給他們。
第五倫明白了:“那糧食,是高利賒貸吧。”
“沒錯,借一還二,甚至還三!”
景丹道:“朝廷當時正在北伐匈奴,南擊句町,西平羌亂,邊境駐紮了二十萬人,關中糧價奇高。郡大尹已經儘力周旋,但救濟糧秣遲遲不到,災民們為了不餓死,隻能借了諸家糧食。”
“大水已將田畝家園衝毀,以邛成侯為首,各家又不願合力出人出錢,將河道歸於原位,因害怕河道再改會波及他們田地。大尹上奏朝中,卻敵不過邛成侯家有人脈,隻能維持現狀,至今郡北仍不時有水患。”
“於是失了家園田地,又身負借貸的百姓,就隻能與各家豪右簽了契約,做了佃農賓客。”
當然不是奴婢,這是繞開了王田私屬令,沒有產生買賣,卻能變相地吞並人口。畢竟邛成侯和蕭氏的地太過廣袤,動輒幾百上千頃,而佃農作為消耗品,每年可不得累死十幾個,必須不斷補充。回過頭災民和郡尹還得感謝這些豪右的“義舉“!
難怪他們不肯出賑濟糧,原來是打算發國難財啊。
而那些年老或瘦弱有病的農夫,無人收留,就隻能在殘破的家園苟延殘喘。第五倫遠遠能看到有人影在邛成侯家已經秋收過的地裡挪動,彎腰拾取著什麼。
她們是拾穗人,因為家裡糧食不足,為免饑餓,帶著孩子來地裡找點收割時不慎遺落的粟穗充饑。運氣好的話,一整天能拾取一頓的口糧。
但才一會,就遭到了守田的大奴放狗驅趕,一個身材矮小似是孩子的身影摔倒在地,被惡犬撲上去凶猛撕咬,看得第五倫不由捏緊了拳頭,直欲去踹走惡犬,可惜隔著太遠。
好在那孩子最終還是站了起來,隻是一瘸一拐回去,也不知能不能活下來。
第五倫目睹了這一幕,再回首看看邛成侯府的奢華,亭台高閣崛起於院牆之中,不由觸目驚心。
真像啊,高樓大廈與貧民窟相鄰,這邊窮奢極欲,那邊垂死掙紮。
古人雲,富者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這次他算是切身體會到了。
兼並與擴大自家財富是豪右本能,連第五氏都想這樣。但他覺得,做人,還是要留一點良知和底線的。為富不仁,要不得!
“伯魚可知,為何我去了第五裡後,頗覺驚異麼?”
景丹說道:“這世上,很難找到與你家一般有仁德的閭右之家了,義倉居然不收利息,還願借耕牛鐵器給貧民,佃農的田租也不高,實屬罕見。”
慚愧,第五倫的初衷,其實是為了收買人心。隻是在那場秋社後,隨著他進一步融入這個時代,融入身邊的人,這些事做著做著,連他自己也當了真。
畢竟,他這一世是地主家的傻孫子,是剝削階級。
可前世,他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打工人。
他們這一代人很幸運,生活在充滿希望的年代,耳濡目染了一些事,三觀基本固定了下來。書本上學的曆史,那些振奮人心、激情澎湃的口號,潛移默化印在了靈魂深處。以至於做事說話時是現實主義者,骨子裡卻是理想主義。
景丹還在那感慨:“若諸家都願像你家一般,分糧減息,以裡仁為美,善待百姓,何愁本郡不治?何愁天下不安?”
聽到這,第五倫下意識脫口而出:“若是不願,就得讓他們願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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