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身在冀南的第五倫得知南陽漢兵舉事的消息,還覺得:“文叔那邊已經開張了。”
殊不知,此時此刻,剛剛開張才一個月的劉家店,已經在宛城附近的一場大敗中,差點被打得關門。
“為何又是這條路?”
劉秀騎著一匹花白母馬,一個人頹唐地走在往南的道上,他也不知道,自己這幾年來為何頻頻逃跑,方向還沒變過:從宛城到新野。但不同於他離開太學的機敏,舉事泄露後撤離宛城的驚險,這次卻是在漢兵即將到達巔峰時,忽然一敗塗地!
小長安(南陽市宛城區瓦店鎮),劉秀這輩子都忘不了這個地名,乃是漢兵、綠林從棘陽通往宛城的必經之路。抵達前,朱佑們還跟劉秀開玩笑說:“漢家京師過去就叫長安,按照兵陰陽家的理論,若在小長安會戰,於吾等有利啊!”
倒是劉秀看附近山高穀深,樹林稠密,地勢異常險惡,覺得於進攻方不利,但還不等他規勸劉伯升和綠林諸帥,他們忽然遭到了官軍的襲擊。
奉命堵截綠林新市兵,那個在劉伯升眼裡畏敵如虎,一退再退的竇融,在得知新都王莽舊府邸被燒的消息後,知道自己若再不努力,隻怕人頭不保,無路可退之下,這位頗受第五倫讚譽的“將才”與前隊大夫甄阜在小長安設伏,打了漢兵一個措手不及。
若是正麵交戰,漢兵和綠林不一定占下風,畢竟對麵士氣低落,而己方鬥誌高昂,不巧的是天降大霧,幾乎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漢兵和新野、湖陽的豪強武裝全靠劉伯升威望聚攏起來,同綠林之間更無任何配合,就彆說綠林就分新市、平林兩個支係,不同渠帥互不統屬。
雖然他們人數更多,在霧中遭遇攻擊時卻直接炸了窩,因為不知敵兵多寡,各部都為了保全實力開始自行撤退。
若能退出去倒也不錯,畢竟有劉秀這穩重之將押陣,可萬萬沒想到,在撤退途中,他們又遭到了後方來敵進攻,竟是得知漢兵興起,顧不上病情,親自帶著千餘車騎奔襲而來的嚴尤!
不愧是天下第一智將,劉秀先前還覺得嚴尤精於權謀而輸於形勢技巧,如今被狠狠打了臉,老將軍白發蒼蒼,卻於車上親自擊鼓,鼓聲在濃霧中散播,直叫漢兵、綠林膽戰心驚。
前後夾擊,大霧繚繞,從容撤退變成了大潰敗,攻守瞬間異勢了。
接下來十天,先前漢兵和綠林攻城略地有多快,如今敗退丟城就有多迅速,棘陽、新野,一處處先前降服的城郭聽聞漢兵敗,遂匆匆改換門庭。這導致劉秀連新野城都沒能進去,隻能眼睜睜看著城頭的赤色漢幟被降下燒毀,土黃新旗再度飄揚。
劉秀本欲和過去一樣,去新野鄧氏收攏敗兵,結果鄧家正遭到南下追擊的前隊大夫甄阜進攻。
因為男丁徒附儘隨劉伯升兄弟北上,防禦不足,鄧氏塢堡正門被攻破,鄧氏眾人從後門匆匆逃走,甄阜分兵追殺不止。
自從秦末以來,已經安定了兩百年的新野遭到了嚴重的兵災,鄧氏也是南陽大姓,前朝時出了許多二千石,如今兩百載積蓄毀於一旦。子弟士女隻能倉皇而遁,百姓號哭之聲震天動地,中箭著槍拋男棄女而走者不計其數。
劉秀帶著殘部與甄阜交戰,寡不敵眾,再度大敗,連部眾隨從都失散了,他現在去不了數十裡外的陰氏塢堡,隻暗道:“這場大潰是救不了了,我至少要將二姊找到,護得她回舂陵。”
他遂調轉馬頭,在亂軍中四處尋覓,無數逃難的路人渴求地看著劉秀的馬匹,都希望能帶他們一程。
劉秀仗劍驅散任何膽敢上前奪馬的人,見到熟悉的麵孔,就停下來問他們:“鄧氏主母何在?吾二姊何在?”
尋了半天,才有人告訴劉秀道:“本來是乘著車衝出塢堡,被官軍追上,徒附調頭死戰,車則脫韁跑遠了。”
又給他指了方向,劉秀單騎不斷馳逐,才在一條小溪邊發現了傾覆的馬車,車輪朝天,還在緩緩滾動,馬兒中箭後失了前蹄,跌倒死去,溪邊石頭上有鮮血的痕跡,一路往下遊而去。
劉秀在枯萎的蘆葦和荒草中跟著血跡尋覓,終於聽到了一陣哭聲,過去一瞧,正是自己的二姊劉元,她腿上受了傷,如同一隻護雛的老母雞般,揮舞著手裡的匕首,護著身後三個女兒,不斷嗬斥獰笑著靠近她們的兩個官兵。
一支弩箭射到,正中其中一個官兵後背心,痛呼著倒地,另一人回頭看到劉秀,愕然之餘連忙舉著矛朝他衝過來。
算算距離,他衝過來的時間,隻夠劉秀再射一箭!
劉秀平素總是被兄長笑話怯懦膽小,可他有個不凡之處,那就是越是生死攸關,就越是鎮定,手竟絲毫不抖,穩穩地上弦,端起瞄準,隨著機廓扳動,弩弦顫抖,已經殺到跟前,矛尖都快刺到馬前的官兵應聲而倒。
箭矢中了官兵的肚子,劉秀縱馬踏過去結果了他。
“阿姊!”
下馬將另一個跌跌撞撞起身的官兵也割斷喉嚨,劉秀才來得及去看看自己的胞姐。
三個年齡七八歲到十餘歲不等的外甥女,看到劉秀滿身是血的過來,先是畏懼,等認出是舅舅,才放聲大哭,求他快看看母親的傷。
劉元臉色慘白,她為了護女兒們周全,除了大腿中箭外,肩膀也挨了一矛,鮮血不斷流下,劉秀連忙扯下自己的衣襟,替姐姐包紮,包著包著,淚水竟從劉秀臉上落下。
“秀兒。”
劉元依然用小時候的稱呼喊他,她未出嫁時最疼小弟,丈夫鄧晨也對劉秀另眼相看,豈料竟有今日之禍,她也疼得厲害,卻仍咬著牙不做聲,見劉秀哭了,隻用袖子替他擦拭,笑道:“我都不哭,你哭什麼?”
是因為愧疚啊,劉秀伏地而拜道:“是我與伯兄做得不夠好,邀約鄧氏起兵,結果卻在小長安中了官軍埋伏大敗,一路潰退,才連累了阿姊,此乃文叔之罪也!”
姊弟二人也顧不上說話了,遠處又有一隊步卒趕到,看旗號不是漢兵,而是官軍!
劉秀大驚,就要扶著姐姐和外甥女們上馬,他自留下步戰阻之。
劉元不同意:“我受了傷,又不會騎馬,沒了你,如何逃?”
沒辦法,劉秀隻好將劉元抱上馬,又將一個稍小的外甥女送上去同騎,自己則背著最小的那個,牽著馬,仗著劍,又讓劉元長女一同步行,跌跌撞撞朝南方走去,趟過冰冷的溪水,穿過龜裂的田畝。
劉元的血沒有止住,一點點從馬背上流下來,隻覺得自己身體越來越沉,看向左側,長女鞋履已失,走路磨出了血,她咬著嘴唇,扶著馬邊走邊哭,若沒有這事,再過幾日,長女就要出嫁了。
再看向右側,劉秀奔逃了數日,已經好幾天沒吃頓飽飯,如今背負外甥女十分吃力,又要牽馬,隻咬著牙奮力向前。
他的祖先高皇帝,在彭城大敗之際,拋棄老父,扔下妻子,連同車的一雙兒女,都在追兵將近嫌車太重時,一腳一個踢下去,漢惠帝和魯元長公主差點就這麼沒了。
劉秀雖然繼承了老劉家的跑路宿命,可他沒那麼冷血狠辣,若有可能,一個親眷都不願拋棄。
當劉元回過頭時,卻見遠處追兵越來越近,她們雖有馬,卻比步行還慢。
劉元決心已定,隻看著弟弟,輕聲說道:“文叔。”
劉秀回過頭,卻見姐姐笑道:“年少時你總隨伯升去打架,他一個打十個,剩下三個卻跑來打你,你挨了多少拳頭都默不作聲,隻抱著他們的腿,不讓彼輩離開,一直等到伯升回來助你。直到回了家,我為你擦拭傷口時也不哭,反而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