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王莽對第五倫那些悖逆之舉所知不多，他關注的，主要是第五倫去年掃平武安李氏，以及控製壽良後，舉行的分地措施。</p>
細節王莽不太了解，隻知第五倫打掉豪強後將其地均分給招募的士卒，此刻便讓第五倫將過程細細道來。</p>
“臣所募之兵多是流民，無立錐之地，然李氏等謀逆卻坐擁阡陌之富，既已逐之，念及陛下曾行王田井田之令，遂將李氏之地劃出，每百畝分為九份，八份均分與士卒，一人得三四十畝，還有一份則作為公家屯田，使士卒屯駐時耕之。”</p>
第五倫隻能將自己的舉措拚命往新朝這已經名存實亡的王田製上靠。</p>
豈料這一席話，卻撓到了王莽癢處，遂開始了冗長的長篇大論。</p>
“土地者，國之重寶也，不隻與農夫血肉相連、生死相依、貧富攸關，且與天下安危、國家治亂、曆代興衰皆有乾係。”</p>
“古者，每八戶人家設井田一處，一夫一婦耕田百畝，什一而稅，如此則國給民富而頌聲並作，這便是唐、虞之道，三代之治也。”</p>
“然而暴秦無道，壞聖製，廢井田，導致土地兼並，貪婪卑鄙之徒產生，豪強大戶擁有良田千頃，貧弱小民沒有立錐之地。漢承其弊，豪民侵陵，分田劫假。百姓父子夫婦終年耕芸，所得不足以自存。富者則犬馬食人食，驕而為邪。”</p>
“漢武時，董仲舒便提議限製名田，以澹不足，塞並兼之路；漢哀帝時，三公如師丹等人亦推行限田之令，然終究不了了之。”</p>
“直到予頒布王田令，將天下田土皆收歸國有，杜絕買賣兼並之道。又望天下豪右效仿予退地之舉，男丁不滿八人而土地超過一井者，將多出的土地分給九族鄰裡鄉黨。若有荒地，則優先分予過去無田的佃戶，務必使耕者有其田！”</p>
好一句耕者有其田！</p>
雖然第五倫已經不似剛來這個時代那樣，對王莽但凡有什麼驚人之舉就懷疑他是穿越者前輩。</p>
但這位皇帝的腦洞與作風確實是頗為不同，說話做事卻總是會嚇你一大跳，絕非簡單一句“複古”就能將其一切都涵蓋。</p>
中國最大的問題是農民問題，農民最大的問題是土地問題，這一點，兩千年恒而不變。</p>
隻是王莽矛盾分析得透徹，可真正要解決一個問題，卻需要設計一套行之有效的製度，不是靠嘴遁就行。但這新朝從皇帝到大臣，皆是脫離實際，隻講食不厭精，不論溷所騷臭，三言兩語就拍板：傳說中的井田製，就是你了！</p>
理想化的皇帝，帶一幫滿心私欲的臣子，管理這極其複雜的天下，指望人人都是聖賢，主動交出土地，簡直是癡人說夢。</p>
人性的東西若不加考慮，太理想的製度隻有死路一條！雖然王莽不是穿越者，但他的失敗，給第五倫這真穿越者極大的教訓。</p>
然而，王莽卻不認為自己已經敗了，他在那懷念往昔，感到遺憾，而第五倫呢，這些話鯁在喉嚨裡，很想跟王莽開誠布公聊一聊，卻實在是沒法出口，隻能訥訥應是。</p>
“陛下所言甚是！”</p>
最終，這法令才推行了三年，就以灰頭土臉而收場，連王莽這麼執著的人，也服軟了，不強求豪強交地恢複井田，隻死死咬著土地禁令不準買賣，好歹刹住了一點兼並之風——起碼是關中的。</p>
而如今，隨著天下板蕩，即便是過去支持王莽推行井田的大長秋張邯等，也建議他，不如連王田製也一並廢除。</p>
不止是為了換得各地豪強支持，幫忙剿賊，朝臣們覺得，亦能杜絕百姓走投無路做賊的根源……</p>
畢竟，略有薄田的自耕農是很脆弱的，如果年成好，日子還過得下去，如果逢上災年收成銳減，為了生存，他們可能通過賣地賣兒賣女賣老婆，甚至賣自己為奴來渡過難關、尋條活路。</p>
然而王田私屬令堵死了這條路，當人們發現想當奴隸而不可得時，四下一張望，除了流亡或造反，沒彆的出路了！</p>
但第五倫覺得吧，這也是病急亂投醫，早幾年可能還有用，起碼能討好大姓。但現如今，王莽的一切政令在關東早已無人遵循，兼並也好，奴隸買賣也罷，過去如何，現在如故，連第五倫的魏地都已經無法遏製了，更何況其他？</p>
百姓流亡不再是因為沒法賣地賣兒，而是因為王師肆虐，天災頻繁，土崩瓦解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了。</p>
當病入膏肓，離死不遠時，才急匆匆用針石湯藥……不對，應該是將王莽給天下開的猛藥停用，隻怕是晚了些。</p>
然而王莽卻覺得還不晚。</p>
“予不會屈從，王田令，絕不會廢除。”</p>
時至今日，王莽卻頗為堅定，不認為自己希望“均田地，抑兼並”有何錯，依然頗為樂觀，尤其是第五倫在魏地做的事，仿佛給皇帝打了一支強心針。</p>
原來不是予的想法有問題，而是搞錯了實施的辦法！</p>
王莽在溫室殿中踱步，仿佛窺見了實現三代之治的另一條路子：“予現在明白了，人非聖賢，不能指望前朝餘孽，與壞了心腸的豪右主動交地。”</p>
他猛地回首，對著第五倫一指：“而須得像卿在魏地、壽良一樣。”</p>
第五倫一臉懵逼，等等，莽哥，你這是要……</p>
永遠不會停下腳步的王莽，又有了一個大計劃，眼下便與十分切合他心意，還心心念念實踐王田井田製的第五倫說了。</p>
“附從僭名號者的宛城李氏、舂陵劉氏、新野陰氏、鄧氏，皆乃前隊豪族大宗，土地數百乃至於上千頃，富比王侯。待到卿與大司空掃平南方後，予要將所有叛逆從逆者，一家不留，統統鏟除！”</p>
“而其廣袤田土，則作為井田，分予有功士卒耕之，多餘者用來安置流民。”</p>
雖然仗還沒打，王莽卻仿佛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曙光，以及勝利後為之一新的天下格局，笑道：“既然王道不行，便取兵道！”</p>
皇帝決定要做的事，已經呼之欲出：</p>
打土豪，分田地！</p>
……</p>
PS：明天的更新在13:00。</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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