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皇帝這幾天,日日夜夜都在惡補兵書。
二十五日那天,其所籌備迎親車馬,多於鴻門載糧之輜車;其敲打賀喜之管弦,多於行伍軍列之鼓吹;其彩禮黃金兩萬斤,奴婢、雜帛、珍寶以巨萬計,更多於給三軍將士的犒賞!
已經準備了那麼久,為了讓天下覺得新室依然穩固,皇帝身體健康,王莽甚至還將全白的頭發用墨炭染黑,仿佛一夜返童,一如這即將枯朽的王朝,重新煥發了生機。
南征之日能改,大婚卻決不能改,一改就不吉利了!
事情就這麼定下了,安排完這些,王莽才想起,舉咎信中的,陳崇欲立為新皇的“功脩公”王興。
“且先看管起來,若是徹查後事情屬實……”
王莽能在嫡親兒孫裡來個四殺五殺,難道對庶子,就會下不了手麼?
群臣告退時,天色即將大亮,王莽也不去睡覺,隻靠在案幾上假寐,但閉上眼睛後,卻仿佛見到了血光閃閃,複又睜開來,隻在殿中踱步不止。
而就在這時,說符侯崔發緊急求見,上殿後,奉上了一份血書。
“陛下,臣已審訊了陳崇,除卻其供詞外,陳崇不惜自扼傷口,以衣為帛,以血為墨,述其情狀,稽首痛哭,暈死過去,唯望陛下一觀。”
王莽沒有搭理,隻在負手緘默良久後,歎了口氣,讓崔發將血書送上來看看。
這一瞧不打緊,王莽的倦意,被陳崇揭露的內容,全都驚走了,明明是大清早,竟嚇得滿身大汗。
“王涉、董忠、劉歆,還有……第五倫!?”
……
陳崇也是病急亂投醫,他如今被關在宮中詔獄,與黨羽消息斷絕,隻能胡亂編排,將自己懷疑的種種線索串起來,一口咬定這四人在醞釀叛亂,他被第五倫搶了先手,隻能寄希望於後發製人。
王莽雖然被這血書上的荒唐之言嚇了一大跳,亦下意識地認為,此乃陳崇困獸猶鬥之下的亂咬一通,可信度尚不如他與田況謀逆來得實在。
但亦如陳崇之所以被緝捕,對一個多疑的皇帝而言,不需要確鑿的證據,“也許有”的可能性,就足夠了。
比如其血書中所言,大司馬、國師公私從賓客密會一事,確實值得注意,王莽對劉歆已經不信任多時,隻是看在知己老友麵上,一次又一次讓他逃過製裁。如今聽聞國師公病臥在榻仍不老實,遂讓五威中城將軍崔發立刻徹查此事。
又考慮到王涉掌握宮中一半防務,暫時不可暴露,且讓人將負責禁中宿衛的五官中郎將,國師公的兒子劉疊召來問話。
不曾想,劉疊入了溫室殿後,不等王莽發問,竟自己拜在皇帝麵前,淚流滿麵,這讓王莽疑心大起。
“卿為何涕淚?”
雖然第五倫早就對國師等人處事不秘,覺得遲早要壞大事,但即便是他,隻怕也萬萬想不到,最終出了大漏子的,居然是劉歆僅存的親兒子,劉疊!
儘管劉疊的弟、妹皆因卷入謀逆案,先後被王莽誅殺,兩個弟弟屍體還被砍成好幾段。但與父親不同,劉疊對王莽,卻無半分怨言。
他見到的,是自己家族一次次卷入謀逆案,先是二甄,然後是廢太子王臨。但皇帝都高抬貴手,讓他家免遭滅頂之災,哪怕各地人心思漢,南陽漢帝複立,王莽也沒對劉歆喊打喊殺,而是想給他一個好下場。
劉疊更是頗受王莽愛信,封為伊休侯,奉帝堯之祀,希望他能與國同休。
不管天下人如何看,不管父親如何想,在劉疊心中,對王莽感恩戴德,依然視他為聖天子。
可如今,劉疊卻麵臨著忠孝兩難全的難題,遂稽首哭道:“敢問陛下,君父各有篤疾,有藥一丸,可救一人,當救君邪?當救父邪?臣亦麵對這難題,不知該如何是好。”
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
按理說先祖應該排在君主前,新室因為不太好提“忠”,遂大力宣揚孝,遵循儒家“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的原則,將親親得相首匿寫入律法。
所以,當劉疊終於從父親口中得知,他們在醞釀一件大陰謀,要他在宮禁中加以配合時,才會驚愕不已,陷入這兩難之境。兩種道德相悖時,好似要將他整個人撕扯開來。
但這話一說,王莽頓時就明白了,心中是憤怒不已,隻盯著麵前的劉疊,語氣卻緩和了下來。
“汝身為兒子,以父立政,不孝也;又身為予之臣,五官中郎將,廢法縱罪,非忠也。如此兩難,不必你來選,更不必言說詳情,予早已知曉!”
“予與子駿相識數十載,長一輩的恩怨,就交給吾等,汝這小兒輩,便不必摻和了。”
劉疊鬆了口氣,再拜:”陛下赦罪,上惠也;伏誅而死,臣職也,臣願死以贖父罪!”
王莽無力地擺了擺手,讓郎衛們將劉疊帶下去妥善看管起來,劉疊的態度,坐實了其父劉歆確實在醞釀陰謀,陳崇看似亂咬一通的血書,也許全是真的!
日頭高升,這短短一晝夜,王莽就體會到了,被所有背叛的感覺。
宗族、親信、老友,予以厚望的年輕小將。
此也是叛逆,彼也是叛逆,這大新,還有忠臣麼?
劉疊退下後,王莽隻無力地坐在陛階上,看著這郎衛宦官們退避後,空無一人的大殿,一時間茫然四顧:
“予的心腹,都在哪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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