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匆匆趕到第五倫辦公的偏殿時,卻見一個來自第五氏義學的小尚書郎被剝了衣裳在外當眾杖責,打得血肉模糊,正是史諶賄賂的那人,聽說打完就攆回家去了!
“完了。”
史諶頓時腿肚子都軟了,幾乎是被人攙進去的,而第五倫正批閱著昨天沒看完的奏疏,見到史諶來,第五倫遂自顧自地說道:“讓少保笑話了,魏國初創,製度不明,很多地方頗為草率。”
“朱弟才奉命去了渭南幾天?他手下幾個小兒輩,就犯了糊塗,學了府衙小吏的手段,敢貪於賄賂,抽拿群臣所上奏疏,看來這尚書郎署和後宮一樣,得立下製度規矩,好好清理清理了。”
這次抽了壓下頭的是件小事,可下次呢?還不是外戚,就有了外戚的膽子和脾氣,你是什麼東西?需要慣著?
第五倫自己也有反思,很多事,不能再以草創為名隨意處置,規製嚴格的尚書台要立刻建立,漢時的封奏製度也要搞起來,任何製度的漏洞,都會叫小人鑽了空子。
“臣……”史諶舌頭打結,一時間怕得說不出話來。
第五倫卻不言語了,隻一封封慢慢地閱,等翻到最後時,拿起了史諶的奏疏,在手裡怕打著,那聲音劈啪入耳,和外頭小尚書郎挨打的慘叫呼應,讓史諶更加戰栗。
可終究沒有對他喊打喊殺,隻是一聲歎息,第五倫讓人將奏疏遞還給史諶,一切儘在不言中。
“昨日得報,渭南杜陵已經被萬脩打下來了,史氏在下杜的房宅田產,悉數還予少保,君家祖上墳塚在杜陵隨漢宣帝之葬,是時候去吊唁一番,以慰先人了!”
第五倫直到這時,才看著在地上好似一灘泥的史諶,想起來忘了給自己的“三孤”賜座了。
“史少保,你坐啊!”
……
史諶的差事悉數被收回,好不容易得了第五倫些許信任,獲得的小小權力也統統撤銷,他的政治生命,也將就此結束。
此事不宜公開,但也不會有大臣為史諶的“莫名被貶”打抱不平,他啊,隻是一個降將。
雷霆雨露,俱為君恩。
今日卻是滿頭雷霆之後,隻有一小滴雨露,亦隻能雙手捧著,心裡雖苦,但誰叫他當初信了馮衍的邪呢?滿心迎逢上意呢?
“好個馮敬通,大王定無此意,都是你在胡言亂語,枉老夫與你是下杜同鄉,竟欺騙至此,你我勢不兩立!”
但罵歸罵,馮衍現在“位高權重”,而史諶作為馬骨,後半生掛著“少保”名號做一個富家翁,已是最大的寬赦,他又能怎麼樣?隻望第五倫能狠狠責罰馮衍!
史諶現在可不敢再揣摩第五倫的態度了,他說什麼就做什麼,沒幾天就帶著族人,推著車趕著馬落魄地離開了渭北,沿著搭建好的西渭浮橋南下。
此處絲毫沒有渭北的安寧穩定,史諶看到在劉伯升敗亡後,亂兵踐踏之餘凋敝的裡閭,過去本該種滿宿麥的田畝上光禿禿的,一直到來年夏天,渭南將再無一點收成,全得仰仗渭北供應。
當初沒有跟隨第五倫北上的百姓茫然地站在殘破的家鄉,他們已經不再如最初那般畏懼魏軍,也再沒有一點值錢的東西可搶,甚至連避寒的衣褐都沒有,三五成群,伸出手來對回鄉的人乞討。
“將我家所帶多餘的糧食,統統給他們!”
史諶猛地想到什麼,欲做點好事彌補一下自己在第五倫心中的觀感,但這話才說出口就後悔了,又立刻叫停。
“萬一魏王覺得,我是心存不滿想要在渭南發糧食收買人心怎麼辦?若是百姓吃了我的糧,說魏王派人設的粥棚所給食物不多,又該如何是好?”
他已經不敢做任何事,隻默默帶著族人往南前進,一路抵達了剛結束一場鏖戰的下杜縣。
半個月前,第五倫按在地圖上的一顆顆釘子已拔除得差不多了,西漢的救援遲遲沒到,在萬脩揮師南下後,霸陵王遵家塢堡率先被搗毀,然後是長安周邊的各縣:南陵,杜陵。
史氏塢堡大門敞開,聽說這兒在史家離開後,被一群綠林盜寇所占,如今又被魏軍驅逐。
打下此地的軍吏叫秦禾,是個樣貌醜陋的大老粗,將弟兄們從史氏塢堡裡喚出來,移交給南下有些早的史少保。
而第五倫派到渭南巡視的尚書郎朱弟,也告訴了史諶一件事。
“君家塢堡,仍可用於抵禦盜寇,但不得再私自加固!”
等關中安寧後,第五倫會要求渭南的塢堡統統拆除!
史諶訥訥應諾,再不敢私自決定任何事,等士卒們陸續遠去後,他看向自家祖祖輩輩居住的宅院塢堡,雖然失而複得,但史諶仿佛看到它們轟然倒塌,磚落瓦掉的那天。
“有談範蔡之說於金張許史之間,則狂矣。”
史諶想起揚雄的那首賦,作為漢宣以來的京師四大家族,他們的富貴,也在兩次改朝換代後,終究到了儘頭,一切試圖延續的努力,都是白費。
樓起樓塌,短短數十年,幾代人而已,時代的潮打來,凝聚在上一個皇權的豪門,就如沙土般,全散了。
史諶腿又軟了,頹然坐在殘垣斷壁前,念叨道:
“往後在魏國崛起,權傾朝野的外戚,就是馬、耿了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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