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8章 溫酒(2 / 2)

新書 七月新番 12843 字 9個月前

這冬日天乾物燥之日裡,烈火於營中擁擠的簡易木棚間焚燃,四萬赤眉本已在溪水旁準備對敵,忽然身後大營被焚,人心大亂,猶如迷途的馬蜂般嗡嗡亂叫,千人呼萬人喊。

但赤眉軍畢竟轉戰數州,什麼都見識過,雖然有一個營崩潰跑了,但其餘三個,竟依然背對火場,頑強地與人數比己方少一倍當的魏軍交鋒。

雙方碰撞的戰線,是一條名叫礫石溪的小河,顧名思義,溪水中滿是從廣武山被衝刷下的鵝卵石,多是潔白的。但魏軍與赤眉才還未交鋒,隻是雙方遠射武器你來我往片刻,整條溪水便瞬間變得赤紅!

但很快,連這條細細的紅線,楊音都觀察不到了,儘管魏軍的弩箭更多更迅猛,但他們似乎並不打算以此取勝,刀盾兵和戈矛兵在勇敢地往前衝擊,寬厚龐大的陣列遮住了血溪,撲向赤眉。

“還來得及。”

楊音派人催促落在後麵的戰士加快腳步,看這架勢,己方至少還能撐半個時辰,他決定從溪水下遊切過去,攻擊魏軍柔軟的腹部,不求全勝,隻望將他們的冒險打退。

這一帶是廣武山餘脈,小丘起伏,讓地形恍如楊音家鄉東海郡岸邊湧來的波浪。

一刻後,楊音再度登上了一處能夠遠眺的“浪峰”,卻看到了讓他費解的一幕。

有人比楊音更早用了側擊之策,一支來自廣武的精銳魏軍越過溪流,突入赤眉軍左翼!

那支魏軍有多少人?三千、五千?而且還是步卒,但他們為什麼跑得那麼快,衝鋒如此毫不猶豫?

隻在楊音眨眼的功夫,他就看到,赤眉軍左翼一個萬人營,本就散亂岌岌可危的陣列,如同被庖丁的利刃劃過的柔軟肢體,先是皮開肉綻,鮮血淋漓。赤眉各個千人小營猶如被切斷的筋絡,各自鬆散向外散逃,最後連骨頭都被斬開,赤眉大軍瞬間少了一臂!

還沒完,那支肢解赤眉左翼的軍隊,完成戰略任務後卻沒有停下,而是繼續向前!直搗赤眉腹心。

“他打算以三千人,連破兩個萬人營?”

心中如此想,車馬卻沒停,楊音距離戰場已迫近到短短三裡,喊殺慘叫聲就像在耳邊震動的雷鳴,甚至能遇上不少往後逃來的赤眉潰兵。

“收攏潰兵,收攏潰兵,隨我殺回去!反敗為勝!”

楊音奮力疾呼,同時再度登上小丘望去。

怎麼回事,短短半刻,剛才還在負隅頑抗的赤眉中軍,居然也被擊破了?

因為離得近,楊音得以看清楚裡麵正在發生的事,那是一麵旗幟,上豎豹尾,這是方麵將帥才能擁有的禮儀,中間寫了一個通紅的“馬”字,它隨著烈烈西風而飄動,在三千魏軍勇敢之士簇擁下,奮力向前!

“馬援。”

再從口中吐出這兩個字時,楊音已無狂妄好勝之感,隻剩下佩服。

和某位老喜歡把自己放在最後麵的微操大師不同,馬援在戰局的關鍵時刻,卻是一馬當先,親自帶著精銳衝陣!

魏軍有規矩,元帥不退,而全軍官兵皆退,以致元帥陣亡,則殺將軍。

將軍不退,而全師官兵皆退,以致將軍陣亡,則殺所屬之校尉。

以此類推,一直到最底下的什、伍為止。

如今馬援帶頭衝鋒,除了三千親衛要殊死而戰保護馬文淵外,其餘各師也隻能硬著頭皮頂上去,萬一皇帝陛下的老丈人因為自己遲疑的緣故,有個三長兩短,恐怕所有人都要受牽連。

再者,馬援一向待士卒頗為簡易,頗受愛戴,各部都怕國尉有失,皆奮勇向前,或許這便是“視卒如嬰兒,故可與之赴深溪”吧!

然而,馬援縱是料敵如神,卻也沒想到楊音竟回得如此之快,他的豹尾旗才從溪水邊的赤眉中陣衝出來,迎麵就碰上了紅著眼的楊音部。

楊音額頭上的眉毛以豬血染紅,斜斜向上,一直畫到了太陽穴的位置,看著頗為醒目駭人,他此刻便對著敵人怒目而視。

“赤眉必勝!”

喊著篤信不疑的口號,他的上萬嫡係與馬援親衛狠狠撞到了一起。

一方是氣喘籲籲趕了三十裡路的赤眉,一方是剛剛連破兩個萬人營的強弩之末,顧不上休憩,雙方都沒有絲毫猶豫,就在火焰尚未燃儘的簡陋營地中廝殺起來。

雙方主力都是步卒,刀刃相擊,赤眉甲兵雖差了些,但魏軍衝殺許久,刀刃卷曲,矛頭掉落,材官的弓箭也已射光,隻能與敵短兵相接,一萬對三千,竟打了個平分秋色。

馬援的親衛們試圖挺矛突圍,卻被源源不斷的赤眉堵了回來,赤眉戰士們得了楊音的叮囑,都盯著豹尾旗,朝它湧去。

戰鬥到此,已經陷入了完全的大亂鬥,魏軍其餘部隊還在和溪水邊剩餘的赤眉惡鬥,一時半會過不來。這導致孤軍深入的馬援陷入夾擊。

隨著戰鬥離自己越來越近,破敵陣猶如踏青觀花般輕鬆的馬文淵,此刻也有些皺起眉來,他的馬匹中箭受傷,前腿跪地,馬援隻讓護旗官守住大旗不失,自己則拔出了未曾染血的佩刀,隨時準備親自加入戰鬥!

楊音倒是沒有卷入戰團,他隻帶著上千親隨位於後方,接應不斷趕到的後隊,眼睛不眨地看著那豹尾旗,等待它倒下的那一刻!

不管如何,赤眉這一陣都算敗了,敖倉沒拿下,四萬人陣中潰敗,也不知能收攏多少,但楊音隻希望能斬殺馬援,讓自己輸得體麵些。

雙方都已力竭,打到現在,拚的就是他先將馬援斬殺,還是溪水邊的魏軍先湧過來。

就在這時候,楊音身後,本還在源源不斷向這裡湧來的後隊,卻忽生雜亂。

“楊五公,自廣武山林中來了一支魏軍騎兵,逼近我後方!”

騎兵?楊音大駭,以為又中了馬援的計策,遭其騎隊背擊,急問道:“人數多少?”

“數十騎。”

這下楊音放心了,看來不是來自幽冀的所謂“突騎”,隻是馬援軍中的少數斥候遊騎,就像蚊蠅嗡嗡,叮咬幾口,不足為慮,遂隻派人百多人過去驅趕,他自己則隻依然盯著前方。

但才片刻,身後的騷動卻進一步擴大,當楊音詫異地回頭時,一支利箭破空而來,虧得楊音猛地一縮頭,那箭隻將他的鐵胄擊飛!

但這箭矢之力,已足以讓楊音跌落下馬,頭痛不已,等他再度站起身時,卻看到那支“數十騎”排列成一個進攻的菱形,十人一隊,分為五隊,當前者莫不被甲持矛,摧枯拉朽也似,隻用了半刻鐘不到就擊穿了數百赤眉阻攔,切裂急進而入!

他們雖是魏軍,但沒有旗號,為了與赤眉作區彆,隻頭裹黃巾,為首的騎士身高近九尺,左臂纏五色巾,黑甲,騎黃驃馬,開著一把大弓,方才射箭的就是他!

來人正是蓋延!在廣武山上看山下馬援鏖戰破軍,蓋延血脈賁張,哪還坐得住。也不管有沒有將令,帶著幾十個漁陽親隨就下山而來,他們趕上了戰場的尾聲,剛好是所敵我都頗為疲敝的亂戰時刻,切入戰局,竟起到了奇效。

見一擊不中,蓋延棄弓挺戟,策馬繼續向前,手腕抖動,一連刺死了七八個攔路的赤眉兵,當鐵戟插入最後一人胸膛時,被那赤眉戰士死死握住,遂再度棄戟拔刀!

刀刃再劃過數人的脖頸,蓋延的黃驃馬一直衝到了楊音的麵前十餘步,才被赤眉拚命攔住!

至於楊音?他已經被蓋延的所向無敵給嚇壞了,原本斜斜向上的一對赤色眉毛,如今卻因為駭然和驚恐而變成了斜八字,眼看蓋延越來越近,楊音大急,再回頭,隻見馬援豹尾旗屹立不倒。

就在這短短片刻的當口,原本陷入重圍的馬援親衛也頂住了赤眉瘋狂的進攻,隨著四方的魏軍陸續湧過來,一度差點被楊音翻過來的戰局已經無從扭轉,赤眉各部已完全失去了秩序,像是被解開了綴繩的甲衣,甲片四散開來,再也難以重聚。

“撤兵!”

楊音隻能恨恨帶著殘部往東離開,與馬援的豹尾旗越來越遠,也遠離了蓋延的追殺。

但完成了火燒敵營、也擊破了赤眉右翼一個萬人營的鄭統部,卻已攆著楊音,往東追擊。

等蓋延走到將旗下時,柔軟的豹尾正被烈烈西風吹得高高拂起,旗幟下的馬援,好整以暇以坐在親衛攜帶的胡凳上,笑吟吟地看著蓋延。

蓋延一路鏖戰而來,他雖然勇武冠絕幽州,但畢竟是以數十騎衝數千人,重甲上中了不下十箭,手臂、小腿上,也多有傷,那柄吳漢送他的百煉鋼刀已完全卷刃。

反觀馬援,帶著親衛衝殺一個時辰,連破兩個萬人營,身上除了沾點被烈風吹來的血點外,竟毫發無損,刀刃尤未沾血,足見他的親衛保護得有多好。

“驃騎將軍。”

蓋延身上沒有致命傷,這世上能讓這位漁陽漢子佩服的人不多,吳漢是一個,如今馬援是第二個——視濮陽被圍而不救,敢棄地一郡,一切都是為了在敖倉附近設一個圈套,讓赤眉鑽進來。而最讓蓋延欽佩的是,馬援不但料敵如神,一手籌劃了包圍圈,還能帶頭衝鋒,這場仗,魏軍以一敵二能速勝,馬援連破兩陣極為關鍵。

這一聲將軍,他叫得心服口服。

對了,蓋延沒機會親見的第五倫,尚在“欽佩”的行列之外。

“巨卿真勇士也。”馬援在作戰時勇銳,大戰之後卻在屍山血海中談笑依舊,他扶起要行禮的蓋延:“身被甲胄不必多禮,不是讓汝在山上觀戰麼?怎麼下來了?”

蓋延卻二話不說,開始解自己的甲,旁人得幫他拔箭,好不容易將甲衣從前方解下,眾人都驚訝地咦了一聲。

卻見蓋延胸腹與寬大的甲之間,居然還有一物,竟是扁扁的酒饢,塞外形製,馬皮所縫……

蓋延捧起酒饢,他挨了十多箭,竟無一箭透甲破饢。

“我來,自然是為了,給驃騎將軍送酒!”

這酒饢可不輕,就這樣放在甲裡,蓋延縱馬廝殺、開弓射將、與敵鏖戰,它都在晃蕩,而期間蓋延的熱血沸騰,也在冬日裡,捂得酒饢熱烘烘的。

不對,焐熱它的,還有馬將軍的豪情萬丈,萬千將士的英勇無畏!這方寸之間,數萬人奮力廝殺灑下的血與汗!

蓋延跪地,將酒饢雙手高高舉起,獻給馬援,也獻給這場大戰。

“將軍請飲!此酒已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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