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倫還是新臣時,入主魏郡,一大政績就是保住了沙麓,沒讓赤眉破壞,他甚至向王莽提議:在沙麓山上雕刻皇帝陛下塑像……
但這計劃還沒實施,第五倫就反了,今日赤眉所見,依然隻是被圍起來當寶的沙麓,以及圈在裡麵的王莽祖墳廟宇,第五倫撤掉了祭祀與香火,卻並未加以破壞。
城頭子路對眾人說道:“多年前,大河決口,王莽為了保住其祖墳及沙麓山,竟不加堵塞,以至東郡、清河、渤海、平原人遭洪水席卷!”
城頭子路的部下多是黃河兩岸居民,大洪水到來時,他們毫無聞知,直到堤防驟潰,洪流踵至,財物田廬,悉付流水。當時澎湃動地,呼號震天,其悲駭慘痛之狀,記憶猶新,今日重提,多有拭淚者。
當場葬身魚腹不知凡幾,他們是靠著攀樹登屋,浮木乘舟,得以僥幸不死。
可苦難並未結束,接下來死的人更多,大都缺衣乏食,昏聵腐朽的新朝官府又不肯賑濟,瘟疫疾病橫行。
更可怕的是洪水過後土地的鹽堿化,真是絕了所有人的希望!連續幾年,大河沿岸各郡頻繁饑荒,粟收往往隻有一、二成,一些郡縣秋糧完全絕收!
他們勤奮,他們吃苦,可換來了什麼啊?
當地活不下去,隻能往外跑,不為溺鬼,儘成流民……對於他們來說,乞討、走江湖、乾苦力、賣兒鬻女,各種為了生計而不得已為之的辦法都得用上,可饑餒煎迫如影隨形。
最後迫不得已,隻能染了赤眉,加入反抗的行列,依靠掠奪其他地區的財富,搶走有辜或無辜者的糧食,來填飽自己的肚子,如是數年。
但和樊崇那數十萬希望異鄉找到一片“樂土”的人不同,大河赤眉從未離家太遠,他們還是寄希望於黃河消停下來,找回過去兩百年的富庶與安樂。
總有什麼辦法,能讓昔日的一切恢複原狀吧。
黃河過去沒這麼桀驁,它泛濫亂動,肯定是有原因的吧!
“天災乃是人間混亂的表現,一切都是因為新室,因為沙麓。”
不知從何時起,一種說法漸漸傳開,遲昭依靠它將鬆散的百姓們聚集起來,這才有了數年前進攻元城的冒險。
隻可惜剛過河,就被第五倫擊敗,遲昭平跳河,但她的說法和理念,卻被城頭子路繼承。
城頭子路儀式感不如前任,他將遲昭平的儺麵戴上,隻將人血塗在眉毛處,舉起了一把火。
數萬赤眉戰士也相繼舉火,這是他們砍光附近樹木做好的準備。
“此次北上,赤眉雖取糧食,卻不曾燒毀一座城,唯獨這沙麓,不能不毀!”
最先被毀壞的是王莽三位祖先的廟、墳,他的曾祖父諡為“元城孺王”,祖父是“陽平頃王”,父親是“新都顯王”,原本墳塚普普通通,在王莽做皇帝後派人回來修繕擴大。
如今靈柩被赤眉戰士持刃劈砍,廟宇廊屋被烈火點燃焚燒,連墓葬也被挖掘一空,陪葬器物擄掠殆儘,王莽三個祖宗的屍骸被赤眉撒尿淹溺,踩了一萬隻腳,最後一起投入火中化為灰燼,引發了陣陣歡呼。
三廟已隳,更多的人,則將他們多年來失去家園的憤怒,發泄在了沙麓上,平地起來數丈的沙麓小丘,幾乎在一天之內就被人鏟平……
等赤眉戰士乾累後,坐在地上,隻見王莽祖宗的廟、墳隻剩下一片黑乎乎的丘墟,沙麓也夷為平地。
“吾等做到了。”城頭子路有淚水從儺麵後滑落,完成這件事,他也算告慰投河兄弟姊妹的魂靈。
“隻要做完此事,大河,就能恢複原狀麼?”
有赤眉戰士滿懷憧憬,他們這麼多年的奮力而戰,總算沒有白費。
一時間,赤眉們歸心似箭,他們得回去看看。
看那桀驁大河,是否會乖乖歸於故道。
看被淹沒後成為一片荒澤的故鄉,春日裡播下一片種子,能否長出新鮮的莊稼嫩芽。
他們行進於黃河故道和新道之間,在河水的肆虐下,這幾乎已成為一片無人區,村閭早就被拋棄,長滿了荒草。
赤眉軍在河北大平原上展開,有說有笑地踏上歸途,推的也是鹿車,隊形如同回家的雁群——排成人字的那種,
但敵人並不打算放他們順利回歸,因為料定赤眉軍會在元城做大事,第五倫調遣各路援兵,不斷收攏包圍。
當赤眉抵達大河新道隻有數裡的位置,渡過去就能回家時,他們麵前卻攔截著一支龐大的軍隊——那是耿純的冀州兵,一支主要由豪強組成的武裝,與赤眉、銅馬乃是死敵。
赤眉已經甩掉了數股追兵,但眼前這兩萬敵人,卻是他們回到過去美好生活最後的障礙。
大平原上,沒有任何地利,耿純在這片荒蕪的黃泛區中排兵布陣,赤眉也扔下推攮的鹿車,抽出他們簡陋的兵刃來,準備殊死一搏。
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戰之際,這蒼涼的天地間,卻響起了一陣陣奇異的音浪。
隆隆的響聲,經久不息,好像悶雷滾動,又恍若萬馬奔騰。
是魏軍的騎兵麼?
是騎兵,濁黃的水花為馬,灰暗的冰淩做甲,猶如千萬戰騎齊頭並進,浩浩蕩蕩地飛奔而來,聲音也更大,如同山崩地裂,好像大地都被震得顫動起來!
天上的飛鳥開始亂叫亂飛,地上的鼠、兔,忽然都瘋狂地逃竄,甚至不顧數萬人的兩軍對壘,直接從戰場中間狂奔而走。
赤眉一下子慌了,這一幕他們太熟悉了!所有人都下意識地調頭狂奔起來,隻有城頭子路愣愣地看著東方。
說好毀掉沙麓,就能讓大河消停,讓一切複原呢?
而魏軍也好不到哪去,他們見赤眉忽然炸窩,還以為是對方不戰而潰,可很快也感覺到了不對勁。
“糟了,這莫非是……”
耿純大駭,放目望去,一線夾雜無數冰淩的洪峰,正緩緩席卷而來!
如今已是一月中下旬,溫度已經不低,這是春日冰融,導致的淩汛洪水——黃河獨有的奇景!
天災麵前,哪還分什麼赤眉、魏軍啊,耿純引以為傲的龐然陣列,在這滔天大水麵前簡直不值一提,魏兵的隊列立刻散架,不管將軍還是校尉,什長還是屯長,都爭先恐後,開始沒命地朝地勢高處撤離。
若從高空中的群鴉視角看去,幾萬人倉皇逃跑,那驚慌失措、茫然無助,與他們腳邊一起亂竄的老鼠、螞蟻並無區彆。
似乎是他們的爭鬥,吵到了冬日冰凍休眠的河伯,她睜開眼,隻懶散地扭了扭身子,手臂隨意揮搭,輕撫黃色的麵容,對妄自尊大的人類發出輕蔑一笑:
“你們,都是蟲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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