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為什麼?
樊崇想起了那段苦難的歲月,罵道:“而是彼輩有土地、屋舍、牲畜、農具、糧食、作坊、奴婢!莊園那般大,粟田、桑林、魚塘、布坊甚至是鐵坊,樣樣俱全,就算沒錢,不與外交易,照樣能活得好好的。”
“可吾等呢?”他握住牢籠的欄杆,聲音越來越大:“吾等要交賦稅口錢算錢,含辛茹苦一整年,砍柴賣糧籌借得一些,你轉眼就廢了。等消息傳到海岱時,再用舊幣已是犯法,豪貴則與官吏串通,早就換好新幣,甚至自己鑄了些,小民也分不清真假,反訛到吾等頭上來,吾等不反,就隻能等死!”
王莽沒有再說話,也是一物降一物,竟被樊崇訓得慚愧地低下了頭。
他也是直到下台流落民間後,才明白了這個簡單的道理,所以才在赤眉軍中,才將收繳的目標,放到了豪強富戶的田土莊園上啊。
而就在這時候,牢房外門,卻響起了一陣掌聲,有人拊掌而入,正是偷聽許久的第五倫!
“樊巨人說得好啊。”
“王翁本意是好的,但卻沒想到,改革幣製,並非定向打擊豪貴,而是讓天下無人幸免。富人的五銖錢被大幣收斂,平民也一樣,而所遭打擊更巨!”
“隻因,豪強、富人之所以坐擁海量財富,錢幣隻是浮於表麵,其根源,乃是其掌握了……”
第五倫停下了話頭,想尋找那詞在古代的代稱,但撓頭想了半天,沒有合適的,最終還是說出了那四個字,並讓朱弟記下來。
“生產資料!”
……
第五倫政治學的不好,隻達到了後世網友的平均水平。
擁有生產資料的階級,就相當於控製了社會的財富密碼,可以決定如何分配、交換和消費,這是豪強屹立不倒,如旋渦般吸納天下財貨的原因。而他們瘋狂兼並土地、購買奴婢,則是為了將生產資料和生產者集中在自己手中,繼續做大做強。
更勿論,豪強富戶,基本也是各郡縣地頭蛇,關係盤根錯節,都和權力沾邊,甚至自個就是鄉嗇夫、亭長。他們自然有的是辦法,轉嫁幣製改革造成的損失,讓小民承擔更多。
相反,平民、佃農這些勞動者,窮困潦倒,家徒四壁,實物資產相對較少,每年為了應付繳納賦稅,而用糧食、布匹換取的貨幣財富,在其總財富中占比相對較大。
於是,王莽這老韭農異想天開的貨幣改製,與初衷適得其反,讓大韭菜茁壯成長為砍不斷的大樹,小韭菜直接薅蔫了。
第五倫總結二人的話:“王翁每一次改製,百姓都要破家,隻能出賣土地,或借貸為生,田地兼並自然愈來愈重,奴婢也是越禁越多。庶民深恨新室,而獲利的豪強,亦不會感激於朝廷。如此一來,隻要時機成熟,天下人,不管是何身份,當然都要造新朝的反!”
果然是假穿越者,還是太年輕,太天真。
第五倫自顧自地說了一通,算是過足了癮,又對朱弟道:“要好好記下樊巨人、王翁與予的這些話,我朝遲早要頒布貨幣,這前朝的教訓,不能不吸取啊!”
這一口一個前朝,激得王莽差點又背過氣去,而樊崇依然仇視地看著第五倫,三人儼然成了一個微妙的三角關係。
“小兒曹。”王莽緩過氣來後,指著第五倫罵道:“汝當真以為,奪得帝位,就能成為真正的天子,有資格居高臨下,來評判予過麼?”
王莽看了一眼樊崇,認下了自己亂改幣製導致禍亂的災難的“罪行”,對第五倫卻依然不假顏色:“予固然有大錯,卻也輪不到汝來裁斷!”
第五倫仰天大笑:“沒錯,確實不該由予來為王翁定罪。”
他負手走到王莽與關在牢籠裡的樊崇之間,指著樊崇道:“樊巨人,是證人之一。”
“至於予,隻能算是一位收集證據,並將案情奏讞於主審官的‘縣官’。”
第五倫這話一語雙關,“縣官”,乃是漢時對皇帝的一種稱呼,王畿內縣即國都也,王者官天下,故天子亦曰縣官。
而第二層含義,則是因為自秦以來,訴訟審理案件就有一套成熟的程序,告劾、訊、鞫、論、報,缺一不可,相當於後世的起訴、立案、審訊、複審、公布。而這其中,又有奏讞之製,當一級官員有不能決的重大案件,就必須將案情、證據等一並向上司“奏讞”,也就是對獄案提出處理意見,報請朝廷評議定案,由上一級官兒來主審。
第五倫已經是皇帝了,雖然是自稱的,那天子的上級,是誰?
王莽下意識抬起頭來,哈哈笑道:“第五倫,汝是欲代天行罰麼?嗬,汝也配?”
即便時至今日,王莽依然篤定,天生德於予!他才是素王,真天子!誰也彆想將他從這信念中拽出來。
第五倫早知道他會如此,隻道:“上天不會輕易開口。”
“那些所謂的祥瑞災異,究竟是不是天意,無人能知。”
“但有一點卻能肯定。”
第五倫看著王莽,說出了當年老王最喜歡的一句話。
“天聽自我民聽!”
“天視自我民視!”
“當年王翁取代漢家,成為天子,不就是以此為憑麼?”
“想當年,新都數百士人上書長安,讓王翁重回朝堂;後來,漢室收到了長安附近百姓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書,建言給汝加九錫。最後,又有京兆、洛陽百萬之眾,自發上街,奮臂支持汝取代漢家,開創新室。”
王莽一次次利用“民意”為自己開路,每一封上書、請願,百姓們在未央宮前磕下去的每一次頭,都是投給王莽的選票!
在第五倫看來,王莽真可謂開天辟地以來,第一位實打實的“民選皇帝”啊!
他之所以能成事,靠的是那些虛假的十二祥瑞,以及沽名釣譽、拽著老太後的裙帶關係麼?不,他乃是被漢朝季世中,渴望救世主的百姓一手推上去的!
既然如此,也隻有萬民那一雙雙手,能將他從虛幻的夢裡,從那自以為是的“真天子”“救世主”身份裡,拽出來,拉回到王莽一手造就的慘烈現實中!
恐懼,這是第五倫第一次在王莽眼中,看到這種情緒,老叟的手在哆嗦,他寧可被第五倫車裂分屍,也不願意麵對這樣的的結果。
“王翁,能決斷汝罪的主審官。”
“隻有人民!”
這位主審官一點不理性,反而充滿了群體的情緒化,甚至很大一部分是稀裡糊塗的,隨大流的,民智未開的,愚蠢的,烏合之眾的。
但,誰讓這就是“民主”呢?更何況,第五倫需要的當然不是民主本身,而是這民主產生的必然結果,一個王莽必須接受的事實。
第五倫將王莽說得戰栗了,卻沒忘了樊崇,他,也是人民中的一員呐!
他遂笑著對這大寇道:“樊巨人,赤眉軍,不是最喜歡投瓦決人生死麼?”
第五倫指著在場三人道:“三人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者而從之,予也打算效仿。接下來數月,將由赤眉俘虜、魏軍,以及魏成郡元城、南陽郡新都、洛陽、長安四地,上百萬人,對王翁的罪過,行投瓦判決!”
第五倫道:“此舉重在公平,故予願將其稱之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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