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禦醫一點都不怕他, 打從皇帝在娘胎裡,他就在給他看診。
如今二十餘年過去,他老的一隻腳都要踏進棺材, 對於帝王冷臉, 著實沒什麼好怕。
再加上帝王仁善,從未有過殘暴之舉,隻要他好好的辦差,就不可能會出事。
“娘娘這脈象……”他不禁笑了, 恭謹回:“這日子還未到,原是不該說的, 但奴才把脈,瞧著也有九分真。”
一般情況下, 都是月事過去半個月才會確定, 如今月事的日子還未到, 就說出來有些托大, 但他是積年的老禦醫,這點子自信還是有的。
在康熙越來越不耐煩的神色中, 他捋著胡子, 笑的開懷。
“約莫是有喜了。”他道。
老禦醫的話一出, 初桃、初酒便高興的跟什麼似得, 康熙也高興, 如今後宮子嗣不豐, 又是他喜歡的人有喜, 那更是喜上眉梢,連神色都繃不住了。
有喜事總是令人高興的, 康熙笑容滿麵的側眸, 看向一旁的鈕祜祿妃, 但是眼神落下的一瞬間,他不禁眯了眯眼。
聽說自己有孕的鈕祜祿妃,小臉蒼白,眼神閃爍,怎麼瞧,都不像是高興。
透明的肌膚立在陽光下,瞧著有些脆弱易碎的美感。
“不舒服嗎?”他緊張的問。
蘇嫵勉強勾起唇角,雙眸露出星點水意,淺聲道:“嗯。”
揮揮手示意奴才都下去,室內一時隻剩下兩人,康熙便牽著她的手,坐在一旁的軟榻上,溫聲道:“你如今是雙身子的人,可要仔細些。”
她這些時日放肆的緊,統共沒個章法。
“嗯。”乖巧的應了一聲,蘇嫵坐在原地,纖白的手掌虛虛的扣在平坦的小腹上,有種夢幻的不真實感。
她這就懷孕了。
跟他媽做惡夢一樣。
跟曆史進程分毫不差。
蘇嫵緩緩的吐了口氣,生無可戀的靠在康熙懷裡,蔫巴巴道:“都說女人生產是一腳踏入鬼門關,您說,臣妾這要是跨不過去……”
她話還未說完,康熙便在她唇前豎起食指,輕輕噓了一聲。
“莫胡說。”他將她摟到懷裡,神色溫柔的細細安撫:“這宮中禦醫無數,哪裡會讓你出岔子?”
輕煙嫋嫋升起,在空氣盤旋,半晌落下浪漫的香氣。
蘇嫵總不能跟他說,你宮中的禦醫就是無用,她到時候會小產,會因為小產落下病根,一直纏綿病榻,然後嗩呐一響,白布一蓋,這就可以哭了。
嗚呼哀哉,可悲可歎。
“嗯。”她乖巧的將頭擱在他肩膀上,柔順的靠在那,側眸望過來,淺笑著道:“都聽您的。”
當她埋入他溫暖的頸窩,蘇嫵眼神瞬間變冷,既然懷了,她就不容許有人壞她的事兒。
兩人靜靜的摟了片刻,康熙絮絮的交代著孕期的禁忌,一邊道:“朕給你撥幾個嬤嬤過來,你這宮裡頭,儘是些年輕宮人。”
她不愛用嬤嬤,原先得用的幾個嬤嬤,也都沉寂下去。
蘇嫵點頭,不得不說,在懷孕生子這方麵的事上,還是年長些有經驗。
又交代幾聲,康熙這才戀戀不舍的離去。
看著他離去的身影,蘇嫵先是笑眯眯的賞賜眾人,叮囑都不許說出去後,這才獨自進了內室,坐在妝奩前,盯著鏡中的自己發呆。
看著那白皙嬌嫩的臉頰,她伸出蔥段兒似的手指,輕輕的覆在上麵。
能好好活著,誰願意死呢。
垂眸斂神,再抬眸的時候,眸中的遊移不定已消散,變得堅定起來。
方才用膳沒用好,她又輕喚:“傳膳。”
初桃吱呀一聲打開門,端進來清淡的膳食,這才樂嗬嗬道:“您多吃些。”
她笑的嘴都快裂到腦後跟了,主子有孕,往後的日子就有靠了。
蘇嫵瞧著她笑意盈盈的眼眸,不禁也跟著笑出來,柔聲道:“瞧把你樂的。”
初桃嘿嘿一笑,給她布菜,一邊道:“這宮裡頭的女人啊,都盼著能早日有孕,您是個有福氣的,如今是宮裡頭僅有的妃位,又懷有身孕,往後呐,還有數不儘的好日子等著您呐。”
她說的溫柔,滿眼都是期待。
蘇嫵跟著想了下,覺得確實不錯,若是她能保住這孩子,往後必然有數不清的好日子,等著她過。
作為唯一的妃位,膝下又有皇子公主,那麼她的小日子,簡直跟蜜罐裡頭泡出來的一樣。
“你今年多大了?”蘇嫵問。
初桃正在收拾碟子,聞言有些怔,卻還是一板一眼道:“十八了。”
進宮的時候才十三,轉眼已經五年過去了,剛開始的時候,覺得自己隻是個孩子,不曾想,如今竟也長大了,一顆心千瘡百孔。
她們進宮那一批宮女,現在已不剩幾個了。
有的死,有的殘,許多悄無聲息的消失。
蘇嫵聞言,笑眯眯的捏了捏她臉頰,柔聲道:“可曾定下親事?”
這宮女雖說也是皇帝的女人,但理論上來說,是沒有人真的把她們當成皇帝的女人,若是沒點特殊想法的家庭,私下裡都會跟彆人形成默契,偷偷的定親。
說起這個,初桃的小臉都紅透了,她含羞搖搖頭,低聲道:“還沒呢。”
“那到時候,本宮請個恩典,提前放你出宮,好叫你有時間相看幾個。”蘇嫵笑眯眯道。
初桃方才還紅著的臉,登時白了。
“奴婢謝娘娘恩典。”她趕緊跪在地上,單手豎起三根手指,發誓:“奴婢願意一輩子伺候娘娘,再也不分離。”
她膝行上前,依戀的抱住她的腿,將頭靠在她膝上,認真道:“娘娘,奴婢是認真的。”
蘇嫵摸了摸她的臉,柔聲道:“宮裡頭有什麼好,不如出宮。”
初桃昂起臉,鼓著臉頰道:“宮中再不好,隻要有您在,奴婢就覺得好極了。”
兩人相視而笑,一時間都沒說話。
“篤篤。”
門外有人敲門。
緊接著就是‘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
初酒從外頭走進來,見兩人摟在一處,登時吃醋了:“娘娘可不能隻疼她,不疼奴婢。”說著也湊過來,硬是依偎進她懷裡。
將自己白嫩嫩的小臉蹭過來,跟小奶貓似得。
蘇嫵含笑將兩人往懷裡攬了攬,低聲道:“不拘是出宮嫁人,還是在宮裡頭伺候本宮,總得你們自個兒心裡快活才是。”
說起這個,初桃便細細的跟她解釋。
包衣旗的姑娘們,親事都挺好,嫁給旗人的數不勝數,然事有例外,這進了宮的姑娘,在婚事上,就略微有些艱難些。
等出宮過的時候,已是二十五,這個歲數的男子,大多數已經婚配,就算是單著的,那不是和離就是喪偶,等著人過去做續弦。
不提後娘難做,這個歲數的女人,已是昨日黃花,容顏不再。
卻不像後院裡頭那些姨娘一樣,打從花骨朵就跟著爺們,自然有幾分情分在。
如此一來,做過宮女再出宮嫁人,都是一等一的人才,誰又能屈就。
就算提前有了默契,哪裡有讓爺們等著的道理,總是早早的納妾,孩子都生了一窩,她們這才出宮。
年長者的心,總是捂不熱的。
初桃說起這些,忍不住淚盈於睫。
都是年少慕艾的年紀,若真說對感情不屑一顧也就罷了,偏偏存了這份心,又尋不到好的,還不如就在宮裡頭伺候主子,好歹落一份清靜。
蘇嫵忍不住也跟著歎口氣,在崇尚人人平等的現代,女人尚且活的艱難,更彆提這古代了,真真入了後院,是生是死,全憑男人良心。
“乖,說不定得遇良人呢。”她含笑規勸。
初桃抹了一把臉,有些不好意思的彆開臉,什麼良人,她見到的男人,都是爛人一個。
從她爹到她哥,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這個話題暫時按下,蘇嫵起身立在窗前,手中執筆正要臨摹大字,就見初桃一臉緊張的望著她。
“您莫累著了。”
不過提筆罷了,哪裡就能勞累。
“稟娘娘,萬歲爺送了兩個嬤嬤過來,您可要見見。”
“進來吧。”
說話間,兩個嬤嬤便走了進來,打頭的瞧著三十多歲,生的細膩白皙又清秀,頭發一絲不苟的抿著,身上那淺褐色的旗裝也板正的緊。
後頭的打扮跟她差不多,卻是個容長臉,相較而言,比較溫柔的麵相。
兩人走進來,便一前一後的請安。
“奴婢給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頭一次進門,兩人都規矩的跪下,恭謹有禮。
“起。”蘇嫵無意為難,含笑打量著,誇了幾句,便叫了起,又叫小宮人搬繡凳來,這才笑吟吟道:“兩位嬤嬤坐。”
“謝主子恩典。”
交涉一番後,蘇嫵原想著叫她們下去歇息,不曾想兩人快速的進入角色,直接請恩典說要去翊坤宮盯著。
“成。”蘇嫵應下。
等兩位嬤嬤往翊坤宮去,她這才起身立在廊下,逗弄著畫眉鳥。
用長長的護甲挑了鳥食來喂,小畫眉便啾啾叫著湊過來,歪著小腦袋特彆可愛。
她心下不禁暫緩,幼崽總是惹人憐愛的,蘇嫵看著它們嘰嘰喳喳的飲水,尖尖的喙一點點的啄,蹦蹦跳跳的樣子可愛極了。
“稟娘娘,劉庶妃的人,在跟禦藥房接洽。”初酒低聲道。
聽到這話,蘇嫵是真的有些詫異了,她低笑著問:“乾清宮禦藥房?她不要命了。”
康熙對自己的安危,還是非常上心的,哪裡能容得下她們放肆,窺伺帝蹤已是大罪,和乾清宮各部接觸,對康熙來說,更是其心可誅。
“仔細盯著,不要打草驚蛇。”蘇嫵道。
這麼說了一聲之後,她又覺得有意思,後宮妃嬪局限在小小的四方天地,日夜無事,左右隻能琢磨這些陰司。
果然最難懂的東西,是人心。
她雙手虛虛的扣在小腹上,對方斷然不可能隻有劉庶妃這一條線,她突然有些明白,為什麼後宮裡頭的女人,總是鬥的死去活來。
倒也不一定為男人,而是這原本就是個吃人的地方。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後宮的爭鬥,男人不過是小小的附帶品,就算贏了宮鬥,也不見得能夠迎來男人垂青。
說到底,不過財權二字罷了。
蘇嫵又在廊下立了一會兒,便回內室了,這初春的天,也太不講道理,方才還大晴天,這會兒天陰下來,暗暗的一片。
“想吃橋頭排骨了。”她道。
突然覺得嘴巴有點寂寞,需要一點點食物的安慰。
初桃脆生生的應下,轉身就去辦,這東西不難得,故而回來的很快。
橋頭排骨這小玩意兒,表皮被炸得金黃,內裡的肉卻紅潤潤的,一口咬下去,酥脆中帶著特有的鮮香,光是想一想,忍不住津液分泌。
蘇嫵吃的滿足,她說一樣,旁人就給她上十樣來。
這不光有炸排骨,還有炸土豆條、炸蘑菇、炸香菇、藕合等等,擺了五福盤子,還配了可口的酸梅汁。
她吃的心滿意足。
一瞧還剩下大半,就叫初桃拿下去分了,不拘是她自己吃,還是賞給下頭的小宮人,都是極好的。
吃完之後又處理宮務,等徹底忙完的時候,一天就過去了。
天色昏黃,嗚嗚的冷風刮著。
“這天還怪冷的。”初桃抱怨一句,趕緊將門窗都關了,這才坐在燭下繡花,一邊道:“明兒就是十五了,該去給老祖宗請安,您且早些歇息,明兒還要早起呢。”
聽她說這個,蘇嫵懵了一瞬,在腦海中仔細的搜尋記憶,確實是如此。
現下後宮中妃嬪較少,有封的隻她一人,後宮妃嬪要先在她這裡請安,再由她帶著去,故而早間要起的特彆早。
蘇嫵乖巧的躺進被窩,滿足的喟歎出聲。
在清宮裡頭,旁的不說,光是這被窩就夠她享受,鬆軟的錦被裡頭埋著暖融融的湯婆子,舒適慰貼。
如果沒有個人領地意識,甚至有貌美小宮女直接暖床,但是她喜歡獨睡,喜歡被窩裡都是自己的味道,不能容忍其他,故而隻是用湯婆子罷了。
初酒伺候著躺下,放下床帳後,這才熄滅燈火,隻留下兩根蠟燭,默默的提供些光亮。
等到第二日一大早,蘇嫵先是接受眾人的請安,這才施施然的往慈寧宮去。
正殿和其他宮室的裝扮不同,更老成富貴些,倒是都是黑漆描金等色彩,莊嚴肅穆之下,瞧著又有些壓抑。
而一個身穿藍布袍的老人盤腿坐在軟榻上,滿月臉,細眉鳳眼,是非常典型的古典美人形象。
蘇嫵笑吟吟的上前請安:“臣妾給老祖宗請安,老祖宗萬福金安。”
她一開口,後頭跟著的眾人,也跟著開口請安,一時間內室鶯鶯燕燕之聲不絕,這暗沉的室內,也燦然生輝。
“起。”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
蘇嫵抬眸去看,就見老太太耷拉著眼皮,有一搭沒一搭的啜飲著茶水,她今年已經六十五,瞧著倒也精神。
“臣妾謝老祖宗恩典。”她笑眯眯的謝恩之後,這才在小宮人的示意下,坐在一旁的繡凳上。
就算是宮中唯一的妃位,在太皇太後這裡,也隻有繡凳可坐。
而其餘眾人,包括佟庶妃在內,俱是立在殿門口,遠遠的請安。
“老祖宗近些日子吃用的可香甜?睡的可好?”她諄諄詢問,言語中的關切藏不住,又笑著道:“現下山東那頭進獻過來的海鮮吃著不錯,您覺得如何?”
“勞煩你惦念了,哀家一切都好。”太皇太後淡淡的回。
兩人一來一回的問,蘇嫵見老祖宗擱下茶盞,以手拄額,登時不再說話,笑著告退。
她這般知情知趣,太皇太後神色倒是緩和了些,隻笑著道:“有空常來陪哀家玩。”
又寒暄幾句,這才帶著眾妃嬪離去。
直到出了慈寧宮,眾人才熱鬨起來,笑眯眯的談天說地,誰今兒的氣色好,誰今兒口脂的顏色好,誰今兒穿的衣裳款式好看,誰今兒的頭麵耳環好看。
這其中大部分的誇讚都集中的鈕祜祿妃身上。
誰叫她地位最高,生的又好看。
“您這衣裳是三層嗎?”佟庶妃好奇的問,不得不說,今兒的鈕祜祿妃,依舊美的驚人。
蘇嫵輕輕的抬袖,那袖子往下滑落一截,露出白皙細嫩的一截皓腕。
“假的。”她撩開袖子給她們看,科普一下什麼叫假三件。
又省功夫又省布料,關鍵還好看。
佟庶妃微怔,半晌摩挲著她袖子上精致的繡花,歎了口氣:“也不知您整日裡哪來的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