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飛天,鄭照夢醒。他睜開眼睛,看了一眼熹微晨光,起身走向張府主院。
張倩和趙仁昨日說過所有秘密,了卻心結,又登床入綺叢,交頸合歡,不勝快活,今日更覺親密無間。兩人眼神勾連,黏黏糊糊的一起喝粥,仿佛世間隻有對方存在。
“我需要用一下照妖鏡。”鄭照坐在桌邊喝了口綿軟白粥,嫌棄醬菜一般,便放下竹箸瓷碗,“昨晚師姐入夢警示,太歲神君上報,夜遊神野仲死在河間,按照師姐所言,那殺死夜遊神的妖物好像與土地廟的是同一個。”
趙仁聽到“照妖鏡”三個字的時候就皺起了眉頭,等到鄭照說完整句話,他便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張倩見此拽了他一把,搖頭道:“不用走。”然後他又看向身後玩手的花錯,吩咐道:“出來吧,以後你也不用避著二郎了。”
花錯聞言抬起頭,口中吐出一股妖氣,顯露出整個形態。
趙仁吃驚的望著花錯出現在麵前,當他在看到那黑皮銀發的時候,忍不住露出幾分驚豔的神色。然而就在下一瞬間,他臉色突然漲紅,壓低聲音詢問張倩,“這位花錯公子……是一直都在嗎?”
張倩聽到這話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也紅了臉,狠狠瞪了一眼趙仁,說道:“你胡思亂想什麼?他隻有白天才跟著我,晚上從來都是去外麵撒歡的。”
趙仁尷尬的摸了下鼻子,老老實實坐到了一邊,然後把手放在膝蓋上,討好的看著張倩,閉著嘴不再說話。
“算你識相!”張倩冷哼了一聲,取出用紅繩係在頸間的照妖鏡。
鄭照拉過花錯的手,從它銀發上撿起一個枯草葉子,抬頭看向張倩說道:“開始吧。”
“嗯。”張倩點了下頭,念起口訣驅動照妖鏡。
她下凡時帶了許多法寶,但最好用最常用的都是照妖鏡,隻需要念動兩句口訣,便能看清楚妖物的前塵往事。
紋飾古樸的照妖鏡正對著花錯,隨張倩的念念有詞而金光大放。
花錯被這強烈的金光刺得閉上眼睛,忍了一會兒便轉身想跑,卻被鄭照牢牢拉住。它似乎極其討厭被照妖鏡照到,掙紮得厲害。但從實際上講,照妖鏡根本不會對妖物造成什麼損害。隻不過這照妖鏡的威力實在太過霸道,將妖物照得一覽無餘,何時何地做過何事,一一在鏡中呈現,所有矯飾遮掩都像是不存在。但妖物也有羞恥心,不想在人前毫無防備的赤身**。
鏡中影像飛速倒退,眨眼間就回到了昨天夜遊神野仲過來張府的時候。
花錯在街頭巷尾慌不擇路的亂竄,時而走在牆壁上,時而倒走在房簷下,一眼望去隻覺得亭台樓閣撲麵而來,天地倒錯旋轉。然而就是這雜亂無章的怪異步法像是出於危機之下的直覺,每次都能在掌風過來時躲開,弄得原本從容不迫的夜遊神變得急躁,在掌心運上神力。
燦金色的巨掌不斷從空中落下,河間府百姓看不見,但卻被掌風吹得東倒西歪,紛紛跑進屋子裡,喘息著問道:“這麼好的天哪來得大風啊?”
花錯被夜遊神這眼花繚亂的巨掌圍追堵截,前無去路,後無退處,隻能左竄右閃,狼狽不堪。
鄭照看著照妖鏡裡的景象,到目前為止,這場追逐都是夜遊神占據上風。
那麼,究竟發生了何事使得夜遊神身死道消?
花錯動作漸漸遲緩下來,有一兩次都是擦著掌風而過,不過垂死掙紮罷了。
夜遊神緩緩抬起蘊含神力的手掌,空中陰影籠罩,正好對著花錯落下。這回它沒能躲開,如同被拍死的蚊子,乾癟的肢體淌著綠膿。夜遊神見此收回神力,從袖中取出木簡,掐訣施法要收走它。
忽然,夜遊神不知怎麼向前倒去,好像被誰在背後偷襲一樣。
張倩看到這時眼睛一亮,不禁激動得攥緊拳頭。就是現在,就是照妖鏡裡,那弑神的妖物終於要露出真麵目了。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的關鍵時刻,花錯卻沒有回頭看。
它根本不關心是誰救了自己,隻爬起來一溜煙兒的跑出這裡,緊接著便出現在鄭照麵前。
張倩無語凝噎,怒視著花錯說道:“你能不能有點出息,回頭看一眼能怎麼的,耽誤你跑了嗎?”
花錯低下頭不說話,銀色頭發晃動著像是搖曳的星河。
鄭照笑道:“看樣子這妖物是追蹤夜遊神而來,趁著夜遊神鬆懈的時候才敢動手。”
張倩看了鄭照一眼,沒有再罵花錯,掐訣收起了照妖鏡,“那妖物在董家村殺害了土地,夜遊神追查時可能被山上花錯的妖氣誤導,尋著妖氣追到河間,不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妖物其實一直就跟在他的後麵,趁機將他殺了。”她坐到椅子上,仰頭吐出一口濁氣,“它殺死土地和夜遊神究竟是想做什麼?”
“也許他最開始根本不想殺死土地。”鄭照雙眼微微闔目,字斟句酌的說道,“最開始他殺死的不是土地,而是兩個凡人。按照常理來講,妖怪殺死凡人,土地必然會記錄在案並上報太歲部,再由太歲部通知諸地仙,地仙斬妖除魔獲取功德。所以這一切都是董通夫婦之死的展開,它從一開始隻是想隱藏自己,去殺土地是因為土地看到了它,去殺夜遊神是因為夜遊神在追查它。”
張倩皺眉問道:“那它為什麼要殺通叔通嫂?”
鄭照搖頭說道:“不知道,如果它不想被人發現,根本不該殺董通。”
“算了,不去想它了。”張倩冥思苦想半天,揉了一下太陽穴,“總歸這是天庭的事情,我們操心這乾什麼?“
鄭照見她一副懶得去想的模樣,笑了笑說道:“表妹下凡一事隻有幾人知道,這妖物出現在董家村如果不是巧合,還須注意些。”
張倩靠在趙仁身上,用手甩著照妖鏡的紅繩說道:“表哥多慮了,這照妖鏡在手,我看誰敢汙蔑我?”
她說這話的時候神采飛揚,燦若驕陽,光輝倒映之下傾國牡丹也失顏色。
趙仁看著她笑道:“原來倩兒是神仙。”
張倩眉毛一揚,轉頭質問道:“我們當然是神仙,不是神仙,那你以為我們是什麼?”
趙仁道:“狐狸精吧?”
“什麼?狐狸精?”張倩指著自己一臉不可置信,“我這一副天女下凡的模樣,你竟然說我是狐狸精!”
趙仁連忙擺手解釋道:“娘子,是曾經以為,曾經,都是過去的事!”
“過去的事?嗬,過去你就可以認為我是狐狸精?”張倩伸手揪住了趙仁的耳朵,“你給我解釋清楚,我哪裡像狐狸精啊?”
美貌,暴躁,任性,調皮。哪裡不像狐妖?趙仁這樣想著,卻不敢說出口。
鄭照垂目斂笑,起身道:“花錯,我們該走了。”
花錯聞言在原地愣了一會兒,隨即追著他的腳步離開。
河間是冀州古郡,因在徒駭河、大史河、覆釜河、鬲津河等九河之間,故得名河間。曆代在此設郡立國,建州置府,所以河間還有“京南第一府”之稱。如此鐘靈毓秀之地,自然英才輩出。這裡出過大詩人,出過大畫家,出過將軍,出過丞相,甚至前朝末帝的母親都是河間人氏。故而眼下這河間府,大大小小的官宦人家數不勝數,張家在張倩歸寧之前是不起眼的一個,鄭家也同樣。
這樣想來,花錯能尋摸到這樣有姻親關係的張鄭兩家也不容易。
鄭照在街邊下了馬車,離京前他曾答應杜訪風替她向鄭希音傳話,如今回到了河間府,又沒有治水的責任在肩,不往鄭家走一趟,就算旁人不生議,胡延年也會看出蹊蹺來。
既然是給宗正寺做戲,那麼這戲得做全。
與張家一樣,鄭家上下也都被花錯的妖氣給魘住了,從主子到奴婢都認為河間鄭氏有鄭照這麼一個少爺。與張府人丁稀少不同的是,這鄭府枝繁葉茂,就連後街上都住滿了近派族人。
鄭照走過穿堂,繞過湖石屏風,又經過間廳,這才到了正房大院。丫鬟媳婦們擁著一個貴婦人出來,見到鄭照就抱住了他,心肝肉的叫著。鄭照無意在這世間多添恩怨,寬慰勸解了兩句就離開去了外邊書房。書房分為內外兩間,外邊都是些清客相公,一見鄭照過來都起身圍著他作揖見禮。鄭照依次回禮,言說幾句京城繁華,就轉身進了書房裡間。
書房正中間坐著一個身穿直裰的男人,貌偉秀,美須髯,見了鄭照進來隻放下手中的書。在他身邊侍立著兩個少年,一長一幼,皆笑著看向鄭照,行禮喚大兄。鄭照也笑著回禮,儼然一副兄友弟恭的圖卷。
鄭老爺問過鄭照在董家村和京城的遭遇後,思忖片刻,抬起頭說道:“國朝初定,百廢待興,定會招納賢良之士,充實各部衙門。為父原本屬意你赴京等候吏部選拔,但你與倩兒原有婚約,若在京城久住,怕是會招致流言蜚語。積毀銷骨,這對你們兩個都不好,故而為父想著讓泰兒上京,你便留在河間掌家業。”
鄭照聞言笑了笑,他自然不會留在河間,但若因自己此番舉動,阻礙了鄭家子弟上京,也是一樁罪過。
“兒子曾與大皇子在董家村相處過幾日,勉強算得上貧賤之交,熟悉他的秉性為人,他從未介懷此事,而且倩兒有此機緣,實乃得天之幸,而這也正是我鄭家的機遇。兒子以為我與二弟上京,留三弟在家侍奉父母,更為恰當。”
這個法子全然是在賭大皇子在不在意鄭照與張倩的婚約,鄭老爺理所當然的皺起眉頭,他想了片刻,仍覺得不太穩妥,正要出言駁斥,卻被花錯了瞪了一眼,出口的話瞬間就變成了讚同。
“照兒說得極是,就這麼辦吧。”
鄭照無奈看向花錯,他正等著鄭老爺的反駁呢,前一句埋的線,後來剛好用。
花錯眨眨眼睛,狀似歉疚的低下頭,實則偷偷吐了下舌頭,裝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樣子。
鄭照隻好轉過頭與鄭老爺說話,聽著自己根本不知道的童年趣事。風箏線弄破手,在自己園子裡迷路,讀書時坐著睡著。這些應該都是那對兄弟的經曆,被花錯用法術巧妙的嫁接到了他的身上。
日射回廊,滿地碎金。應付完素未謀麵的父母,鄭照終於可以去見鄭希音。
鄭希音是鄭老爺的庶弟,由於鄭家早已分家,鄭希音此時就住在鄭家大宅東邊的碧桃院。碧桃院與鄭宅的東角門就隔著一條三尺多寬的小巷子,鄭照從這邊走到那邊,一盞茶的時間都用不上。
“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無無既無,湛然常寂。寂無所寂,欲豈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靜。。”
鄭照還未走到碧桃院,就聽見女童在念《清靜經》。等他走近了,才發現這是一對孿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