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這話,我催促著阿善將馬車趕快些。
我雙手捂住耳朵,可那朱雲敲車壁的聲音綿密不絕,好說歹說地求、央告。
我告訴自己,這不關你的事,不要管,莫要忘了朱九齡那廝為了作畫,費勁心思誘騙你,甚至還用鯤兒的指頭挖苦你……
可最後,我居然抬起頭,朝阿善的背影吩咐道:“算了,咱們還是看一下吧。”
……
未免有詐,我讓阿善去武行雇了五六個身強體健的大師傅,又從酒樓喊了三個身手敏捷的夥計,大家身上都帶著一兩件趁手的刀兵棍棒。
那朱雲瞧見我如此防備,並沒有把不滿表現出來,隻是說,夫人願意去瞧瞧先生,小人已經感激不儘,來日定到廣雲寺給您燒香祝禱。
約莫行了半個來時辰,我們這些人就浩浩蕩蕩殺到了朱府。
下了馬車,我打著傘,隨著朱雲往裡走,趁著昏黃宮燈,四處打量,這是個精美雅致的宅院,雖不大,但亭台樓閣應有儘有。
影壁上雕刻著朱九齡最得意的書法,池塘裡滿是枯荷敗葉,淒風苦雨拍打上去,頗有幾分頹靡詩意。
穿過葫蘆形門洞,進到內院。
上房燈火錯錯,門口守著兩個中年婆子,院中有兩棵很大的桂花樹,樹下綁了秋千,跟前還有小孩玩兒的小木馬,藤球和木製的小刀劍,瞧著有年頭了,我心裡一動,莫不是朱九齡給他那個“弟弟”準備的?
我讓武師們在外頭廊子下避避雨,隻帶阿善進去。
剛入上房,一股濃鬱的藥味和血腥就迎麵撲來,屋裡擺設華貴大方,還有好些海外來的稀奇玩意兒,內室守著兩個管事和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夫,看見我和朱雲等人來了,麵上皆一喜,湊到拔步床邊,柔聲對床上躺著的那個男人說:
“先生,麗夫人來了,您看看。”
我一時間竟沒敢湊上前。
四下環視了圈內室,靠牆擺了兩個高至房頂的書架,上頭有好些秦漢帛畫、竹簡,跟前的大青花瓷缸裡,則有十幾個書畫卷軸,書桌上擺滿了寫字作畫的筆墨和絲帛,牆上掛著幅畫,畫中是個風情妖嬈的美人,並沒有畫五官,她坐在桂花樹下,赤著雙足,手中拿著支筆,正往腳上畫彼岸花……旁邊寫了幾個小字--長安麗人行。
畫的真是我。
扭頭看去,朱九齡此時毫無生氣地躺在床上,臉色煞白,左手腕子包紮了厚厚的紗布,依稀能看見有血往出滲,他雙目直勾勾地盯著床頂,饒是此時屋裡一下子進來這麼多人,都引不起他的注意。
“夫人,您瞧瞧。”
朱雲歎了口氣,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淚,哽咽道:“小人和先生從小一起長大,知道他的脾氣秉性,從前也勸過他,成個家,彆再戲耍良家女子……他總是不聽,任性瀟灑了一輩子,雖也曾因作不出畫頹靡過,可從未有過輕生的念頭,若非到如此境地,小人是萬萬不敢打擾夫人清靜的,您看看……這可怎麼好呢。”
我白了眼他,暗罵:你問我,我問誰去。
“朱先生?”
我試探著喊了聲,誰知,朱九齡充耳不聞。
他都這幅德行了,應該說不出臊人的話、做不出下作的事了吧。
想到此,我小心翼翼地上前,發現錦被上滿是血點子,而朱九齡雙目充滿了血絲,脖子上有條觸目驚心的勒痕,到底發生了何事,讓這麼自負又自私的男人絕望自儘。
“朱九齡你有意思麼?”
我也不知道哪兒來的脾氣,罵道:“當初戲耍老娘的時候不是那麼得意麼?你可彆說是因為我才自殺的,我擔不起。”
誰知,朱九齡聽見我這話,一點感覺都沒有,甚至連眼睛都沒眨,眸中儘是死氣。
我剛準備對朱雲說,我也沒法子了,忽然,我發現他枕頭下仿佛有個信箋一角……我心裡一動,他自殺,莫不是和這個有關?
“咳咳。”
我讓阿善和管事、大夫們先下去,單留朱雲在屋裡。
猶豫了良久,我小心翼翼地上前,兩指從枕頭下夾出那封信,忽然,朱九齡身子動了下。
我和朱雲不約而同對視了番,果然和這封信有關。
垂眸瞧去,信箋麵上寫著非常工整好看的楷書--朱九齡親啟。
我用目光征詢了下朱雲的意見,得到同意後,拆開信,在昏暗燭光下看。
信不長,隻有兩頁而已,是朱九思寫來的,言辭犀利、字裡行間透露著刻薄。
“朱先生親啟:
本官雖遠在江州,卻也聽了幾樁先生的逸聞豔事。
看來當年爺娘讓本官遠離先生,是無比正確的決定。
本官向來不願聽你那些惡心汙穢事,什麼名妓換馬,又什麼勾引有夫之婦,害得人家自儘身亡,而今為了畫那些一文不值的東西,居然眠花宿柳,嫖儘教坊司姑娘,甚至三番四次騷擾麗人行的東家。
初聞這些事,本官臊的頭都抬不起來,先生讓本官有何顏麵麵對江州百姓?又有何顏麵做官?
本官追隨袁大相公抗敵,發誓一生報國忠君、為民愛民,不敢奢求後世稱讚,但求無愧於心,不想清譽竟毀在先生手裡。
若能選擇,本官絕不想出生在朱家,絕不想有先生這樣不孝無德兄長,你已糟蹋害苦了無數女人一生,如今也想糟蹋了本官的仕途,若有朝一日那事因先生的縱情而大白於天下,九思惟有一死,才能保住半生清白。
另,先生早已與朱家斷絕了關係,請不要再給本官送信箋和衣食等物了,本官不想妻子兒女知道有你這麼個人存在。若先生能顧慮九思一丁半點,那麼請您收斂些,最好消失在芸芸眾生中,這樣大家夥也能安生些。
朱九思字。”
看過信後,我後脊背直發寒發涼,而一旁立著的朱雲無力地蹲下,泣不成聲,嘴裡直罵:“小爺怎麼能這般說先生呢,縱使先生對不起天下所有人,可對小爺那是掏心掏肺啊,他、他怎能這樣說話,豈不是擺明了逼先生……哎!”
是啊,最能傷父母心的,惟有兒女罷了。
我大概知道朱九思為何會寫這樣一封斥責信,估計……和李昭脫不了關係。
我歎了口氣,坐到床邊,看著發怔發癡的朱九齡,輕聲問:“你是因為這封信,所以才?”
此時,朱九齡木然地扭轉過頭,看著我,聲音嘶啞著,反問:“夫人,若是你的孩子不認你、讓你去死,你會麼?”
我苦笑了聲,忽然想起了小木頭。
朱九齡如今的境遇,很可能幾年、十年、二十年後就是我的遭遇,若是兒子對我說出這麼番剜心的話,想必我也會……
我什麼話都沒說,歎了口氣,默默掉淚。
忽然,朱九齡一把抓住我的手,頭埋在我的腿上,一開始身子劇烈顫抖、悶聲哭,後麵放聲大哭……
我並沒有推開他,由著他發泄痛苦。
末了,我輕輕拍了下他的背,歎道:“以後好好過日子吧。”
……
我在朱九齡那兒待了一個時辰,同他說了會兒話,看著他吃了點粥、換了藥,這才離開。
在回家的路上,我百感雜陳,倘若有朝一日我和李昭掰扯了,他會不會在睦兒跟前說我的壞話,攛掇著孩子不認我?
不會吧,李昭不是這樣的人。
那麼睦兒呢?他長大後,看到哥哥姐姐的母親都出身高貴,會不會自卑呢?會不會怨恨他母親不是皇後、貴妃?會不會以生母是商人、之前還是朝中重臣梅濂妻子,深以為恥呢?
再或者,他長大後會不會對我說:請夫人不要再看我了,丟人得很。
想著想著,我的心就揪得疼,儘管我知道,這些事沒有發生,是我自己虛構出來嚇自己的。可,就是不安難受。
不知不覺,已經到深夜,馬車搖搖曳曳行到了家裡。
離得老遠,我就看見門口的簷下掛著宮燈,守著兩個持刀護衛,我打著傘往家裡走,地上的積水早都將我的繡鞋浸濕,腳凍得厲害。
進了內院,我發現上房亮著,而胡馬則披著鬥篷守在門口,他瞧見我了,忙笑著見禮,嗔道:“夫人怎麼才回來呢,小木頭等了您一晚上,都睡了呢。”
“陛下呢?”
我笑著問。
“在裡頭看奏疏。”
胡馬幫我將傘收起來,他上下打量我,一怔,柔聲問:“夫人臉色不太好,怎麼了?”
“沒事。”
我笑著搖搖頭,道:“去幫我準備點熱水,我待會兒洗洗。”
說話間,我就進了屋子。
屋裡又香又暖,往前瞧去,李昭此時坐在書桌後,手裡拿著支朱筆,仿佛在批奏疏,又仿佛在發呆,甚至連我進來了,他都沒察覺到,驀地,他猛一抬頭,眼裡閃過抹心虛愧疚之色,看著我,強笑道:“回來了呀。”
“嗯。”
我點點頭。
我們倆誰都不說話,各自沉默,忽然又同時開口:
“朱九齡……”
“朱九齡……”
我們倆又同時停頓住,再次沉默。
良久,我笑著問:“兒子呢?”
李昭將早已乾涸的筆擱在硯台上,下巴朝裡努了努,柔聲道:“睡著了。”
“你該看著點。”
我行到內間門口,伸長脖子往裡看,輕聲道:“他現在會爬了,萬一醒來摔下炕,該怎麼好?”
“哎。”
李昭應了聲。
忽然,他重重地歎了口氣:“妍妍,陪朕喝一杯吧。”,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