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茂懷慌忙回禮,禮罷才疑惑何家有人能自稱婢妾,喊他二叔的嗎?
再見這女子側身又朝向崔茂琛福身,口稱“三叔”?崔茂懷一時不解崔茂琛從剛才就不住拽他胳膊是什麼意思?卻見茂琛根本不回這女子的禮,非但板著小臉坦然受了,還一臉不悅道:
“荔姨娘有身孕就該好生歇著,大哥特意吩咐的。今兒這天氣,偏又跑出來做什麼!”
崔茂琛語氣不耐,話語分明是苛責,一般女子聽了,隻怕多少都會羞惱。不想麵前這位被喚作荔姨娘的,好似根本沒聽出崔茂懷話裡的意思,依舊含笑應了聲是,倒像崔茂琛是在刻意關心她。聲音輕輕柔柔:
“多謝三叔關心。按理婢妾是不該到前頭來的,隻是聽說二叔回來了,婢妾自忖,怎麼都該來拜見的。”
“那現在我二哥也見了,荔姨娘就立刻回吧。”
崔茂琛說完,再不理這女子,拉著怔愣的崔茂懷轉身走了。
崔茂懷被拉的趔趄走出幾步,待反應過來,再回頭,就見那女子正對他們離去的這邊輕輕頷首,姿勢端是柔美標準……
“二哥看什麼,彆理她。”
轉過廊壁,崔茂琛才放了手,整個人氣呼呼的。崔茂懷卻不得不跟他確認那女子身份,“當真是大哥的……”
“可不是就是養在外麵的!”
崔茂琛哼一聲,一副不想提的樣子,轉而又對崔茂懷道:“二哥,我跟你說,你彆看她柔柔弱弱的,可有心計呢!我現在算是明白二哥你之前說的白蓮花是什麼意思了。”
崔茂懷:“……”
崔茂琛一臉氣悶的說了那荔姨娘,又湊近崔茂懷,神情怏怏,放低聲音:“二哥,你說大哥到底是怎麼想的?我以前挺討厭大嫂的,可現在,又覺得大嫂可憐……就是有孕,怎麼就讓人這麼進府了?母親也是奇怪,之前大哥大嫂關係鬨成那樣,大哥身邊連個通房都沒有,母親也從未乾涉問過一句。可這回這個女人進門,母親竟也沒反對。前幾日,那女人死乞白賴長跪在東院外求見母親,母親最後居然也見了……”
崔茂懷對崔茂琛的話不知如何安慰回答,隻是回去的路上,心中不由也在想這事。
侯府本就不太平,上次聽到何宛中提及“養在外麵的”,崔茂懷當時驚訝,但總覺得不像是崔茂睿能做出來的事,所以過後並未往心裡去。
不想如今,竟真的把人帶回府裡,那肚子還都顯懷了……
須知在如今的世道,養在外麵和帶回家裡的意義完全不同。外室那是不被認可身份,連帶子嗣家裡說不認就能不認。可一旦入府,便是女人沒名分,可生了孩子絕對是要排序上族譜的。
而這位荔姨娘,聽聽,已經是姨娘了!根本是把何宛中最後一點臉麵驕傲都打落泥潭,也難怪何宛中今日狀似瘋癲了……
“唉!”
崔茂懷深深一歎,卻也沒法深究。帶著須金勒一路踩著閉坊鼓催馬趕回來,到家又忙著給須金勒收拾住處。等安排妥當,新出爐的父子倆頭碰頭一起吃了飯,飯後須金勒自去洗漱、收拾睡覺。崔茂懷呢,揉著不通氣的鼻子灌了一大碗藥,才縮在被子裡等某人。
今天的事太突然,事先根本來不及跟周辭淵商量,但崔茂懷相信家裡的侍衛肯定已經給周辭淵通訊了。
直等到昏昏欲睡,又偷溜進來躲在床腳的虎王突然喵嗚一聲,崔茂懷警覺的醒來。屋裡燭火未動,最外層的幔帳卻被一雙手掀開,進來的不是周辭淵又能是誰。
“這小東西倒警醒。”
周辭淵過來先摸了崔茂懷的額頭,轉頭又誇了虎王一句。虎王卻極高冷,揣著小肉爪繼續閉眼睡覺,根本不搭理這個跟它一樣,總半夜三更偷摸鑽主人床榻的家夥。
崔茂懷歪頭瞧瞧虎王的樣子,不由跟著笑。又示意周辭淵坐的距離他遠些。
“小心傳染給你。”
“我可沒你的能耐,是誰跟我說肯定沒事?看看,現在受罪的是誰?”
周辭淵話音聽著是在怨怪崔茂懷救人、送鳳凰蛋把自己作病了,但又從懷裡取了隻香囊湊到崔茂懷鼻子下,崔茂懷開始還沒感覺,但深呼吸幾下,一股冷冽清雅的香氣傳來,鼻子立刻通了……
比後世的風油精、清涼油還好用!
崔茂懷心下想著,趕忙揚臉衝周辭淵討好一笑。這才指指北屋的方向,伸手拉了周辭淵:“他們都跟你彙報了吧?你看,我不用從軟趴趴的小嬰兒養,白得這麼大一兒子,直接能被我使喚的團團轉,端茶、倒水、侍疾什麼都能乾,是不是很實惠?”
崔茂懷笑眯眯,帶著滿臉的病態紅暈,隻說著說著還真有白撿便宜的小得意。反正不管有沒有把周辭淵說服,先把自己個說服了!
“你之前不也誇過須金勒嗎?這下好了,有了後嗣,再加上慧空法師的批語,我便是不成親想必也不會再有人議論置喙。”崔茂懷說罷這一出,又想到,“是了,你回去也跟祖父說一聲,將來就是咱倆沒了,祖父求道長生,也不愁沒人給他養老啦!哎呦——”
一個腦崩兒彈下來,崔茂懷抬眼對上周辭淵的視線,後麵的話終於不敢亂說了。隻心裡嘀咕古人怎麼這般忌諱談論生死,好像不說他倆就真能活千年萬年似的!
周辭淵坐在床邊,隻看崔茂懷咕嚕嚕轉的黑眼珠和小表情就猜到他肯定又在腹誹,不禁更加無奈。真正成了最親近的人,彼此再無防備,周辭淵才更了解眼前人有多“百無禁忌”。
於世人頂頂看重的倫理、血脈,尊卑上下,乃至皇權,於他,好似都比不上一道新創的佳肴。偏偏又愛教人“愛彆人之前得學會先愛自己”,講什麼“自尊,自由”,之前還跟他說所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和順”都是相對的,沒有哪一方是該絕對付出,完全服從對方。就連敬老愛幼,他也敢駁一句,“敬老敬的是人增長的人品德行,可不是年齡。小孩子也有熊不管教的!”
所以,今日聽聞他要過繼須金勒,再得知他在侯府一人舌戰何家,尤其是直麵何徽,他驚歎有,過分驚訝卻沒有。
這樣的他,偶爾會讓周辭淵覺得他距離他憑空多出一段距離,讓他不得不憂心探究。真是在侯府自幼被人遺忘、無人教導,伶仃孤寂才養成如此“不拘一格”的性子?
還是,另有他故?
“喂!”崔茂懷捏周辭淵的手指,“你真的……不喜歡須金勒?”
周辭淵的心思流轉也不過一瞬,尤其如他哪裡會讓人看出他的想什麼。聽到崔茂懷這麼問,索性換了坐姿,將人直接攬著讓崔茂懷枕到他腿上,再替他拿著香囊置於鼻下,才垂首低聲問:
“若我真不允,你當如何?”
“還能怎麼辦,隻能拖著病,纏磨你嘍……”
崔茂懷一點兒不會不好意思,話音打著彎兒,某人替他拿香囊,手也空出來了,正好乾點纏磨不老實的事。兩人四目上下相對,眸中都帶著笑,眼瞧著眼底的火苗真躥起來,周辭淵到底顧念崔茂懷生病,分明先撩撥的是他,卻不得不自己靜心滅火,最後狠狠揉了身下人幾把,勉強將這一頁揭過。
“既認了就大大方方讓人都知道你過繼了兒子。”周辭淵指點崔茂懷,又偏頭指向安置須金勒的房間,“也不能總讓他住在這邊吧?”
崔茂懷也無奈,“那怎麼辦?我知道這麼著你來往不便。山上地方倒大,但他還得每日去安國公府學習,來回這麼遠肯定不行。後麵的屋子……肯定更不成啊。”
崔茂懷說著不由麵帶憂慮,一時更低了聲音,和周辭淵囈語一般,“崔才還是什麼都不肯說?快一年了,自胡鐵匠失蹤,倒是意外太平。你說,他們到底在等什麼?時間越久,就連常媽媽和常伯,也越加不安……”
“彆怕,都有我呢!”
周辭淵乾燥溫暖的手插入崔茂懷的發頂,安撫的摩挲著,一瞬間,眼中冷光劃過,但再低頭望向崔茂懷,仍滿載溫柔寬和。
崔茂懷也知道有些事沒有發生總難預測,他相信周辭淵比他更急切更擔心。所以即便明知有些事周辭淵沒有告訴他,他也不曾主動去問。
甚至,猜到、也佯裝不知。
倒是另一件事,現在或許可以問問。
“你知道侯府多了個姨娘吧,那真是我大哥的?”崔茂懷問。
“怎麼想到問這個?”周辭淵倒是對崔茂懷隨時轉變話題,想哪兒問哪兒適應良好。
“總感覺我大哥不像偷吃的。”崔茂懷道,“而且聽茂琛今天的描述,這個姨娘進府怎地讓家裡人態度都和平常有異?大哥顧念子嗣把那個女人帶回來也就算了,可是長公主……”
崔茂懷抬頭,“你不知道,我雖與長公主接觸不多,但長公主的確是少有乾涉兒女事情,又極看重規矩的。那麼個不知來曆的女子,便是仗著肚子裡的孩子,長公主也不像會輕易鬆口讓人進侯府的。還有啊,長公主那脾性,之前不待見何宛中,乾脆就免了兒媳日常請安,外出或在東府宴客也從來不許何宛中近前伺候,全是直球,明明白白的讓人沒臉。這次卻允了外頭女子的拜見,要說借此打臉何宛中,這回旋轉彎怎麼想怎麼奇怪……”
崔茂懷是真得覺得事有反常必有異。
“而且,那什麼荔姨娘,分明今天頭次見,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有點眼熟。但回來的路上我想了一路,也沒想到何時見過這麼一個女人……”
“人你是沒見過,你眼熟的怕是那女子的舉止動作。”周辭淵拇指壓在崔茂懷的眉頭,阻止他皺眉。跟著又是一笑。
“你大哥啊,看似沒有聲張,但其中不妥連你都看出來了,不知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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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意思?”崔茂懷忙問。
周辭淵看著崔茂懷一時亮度增加的眼睛,滿副靜待八卦的小模樣,唇角勾起的笑不由擴大,索性脫了外袍,落了帳子給崔茂懷講睡前故事。
“那女子的確是你大哥養在外麵的,卻是彆人送來不得不收的。身孕也得來的是時候,所以你大哥就不得不把人接進府裡。你大哥本意是不想聲張,想著把這跟釘子放家裡讓對方安心。可架不住這女子也是個聰明的,真這麼不聲不響被關在侯門深宅,一旦利用價值沒了,什麼時候死怕都沒人知道,那可不得鬨出點動靜來。去見長公主跟去見你都是一樣的道理……”
崔茂懷便有點明白了。
想想他所知的,侯府和長公主與成王一係的牽扯,他都替他們感覺麻煩。到底忍不住念叨一句。
“一朝天子一朝臣,就不能乾脆斷了嗎?”
“哪有那麼簡單,有些船一旦上了可就再下不去了……”
周辭淵擁著人,嘴上是這麼說,但卻不由想起祖父的話。
當初中宮皇後沒了,後宮貴妃一人獨大。長公主說是長,但一個同樣母親早沒了的公主,想在宮裡過的好,未來嫁人有的選擇,可不得依靠人。
跟貴妃走的近,與成王姐弟相稱。尤其當時那境況,真是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太子必廢,成王登頂。
可世事就是這麼難料,陛下忽然駕崩,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草沒了。太子順勢即位,從前踩踏他、欺辱他的人可不得倒黴。
成王、貴妃自是首當其衝,長公主呢?
先帝時榮耀加身,與成王關係密切,肯定也少不了與之一起折辱昔日太子的事。何況一開始跟著貴妃、成王也許是做戲,為了尋求共同利益。但時間長了,和宮裡的貴妃母女情培養不出來,但跟成王這份姐弟之誼到底是有的……
成王死了。一直有傳言,將重要的東西教給了長公主保管。不論真假,這條路可不得繼續走下去。
偏偏崔茂睿後來也不知是主動還是被動,竟也跟成王一係有了糾纏,一家子越陷越深,哪裡還能脫身?
“此前我看著崔家大郎也還行,但如今再看看懷小子……你彆瞧他平日裡做事溫吞,好像沒什麼性格棱角,但若真將崔家交給他,隻怕還能留存幾分。茂睿那孩子……”老郡王微微搖頭,“戰場上殺伐可以,但論及朝堂和家裡,跟他爹一樣,到底少了幾分魄力……”
周辭淵想起祖父對崔家兄弟二人的評語,今日再聽崔茂懷的真心話。倒有些明白祖父的意思了。
長公主難以撇清,崔茂睿作為崔家當家,若真為整個家族著想,就該當機立斷,或像陛下投誠或與成王一係做出對立的樣子來。
正如懷弟所言,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論成王一派將來還能不能翻身,但至少,他這樣做,侯府總能先爭取到立足之地。便是長公主,將來成王一係真敗了,崔家舍了侯爵、官位、富貴,總能保長公主一命吧。
若要崔茂懷選擇,周辭淵相信他的懷弟絕對是隻要能把人保住就行。但現在的鎮平侯呢?包括長公主,真以為繼續這般龜縮著,借著成王派係在朝堂的影響,以及諸皇子爭儲,他們就能繼續安享尊榮富貴?!
周辭淵眸色變了變,他這個身份位子,自是比旁人知曉更多消息內幕。卻也隻能在心裡輕歎一聲,唯獨慶幸,他的懷弟早早被分了出來……
“那現在豈不是兩邊不是人?陛下不信任,府裡賜了何家的女兒。時間長了,那邊有所懷疑,所以才在大哥身邊靠了個荔姨娘,現在又逼著把人放進家裡,肯定是也不信任了……所以才說,腳踏兩條船什麼的遲早得晚,隻可憐這被充當了棋子的兩個人……”
周辭淵正想著侯府的事,不防崔茂懷說了這麼一番話。關注點與他截然不同。
周辭淵不由雙手捏著崔茂懷的嘴角道:“你倒是會憐香惜玉。知不知道外麵如今怎麼傳你,已經有閨閣女兒家議論,說嫁人當嫁崔二郎的。你還敢說你不會跟女子打交道,我看,論及沾花惹草,你手段嫻熟。要不僅見過一麵的人你怎麼可能記得住,偏就覺得眼熟?”
“肥(誰)呀?”
崔茂懷嘴角被扯著,聲音不清,但問完立刻知道周辭淵說的是誰了,畢竟他們這話題正是從荔姨娘那起的。
“我真見過她?”
“大概。”周辭淵收了手,“你會覺得眼熟,難道不是覺得這女子舉止像綠翹初來的影子嗎?”
“啊——”
崔茂懷瞬間恍然,跟著又急忙捂嘴,他今天之所以回頭確認,的確是覺得這位荔姨娘有種熟悉感,現在經周辭淵提醒,可不是當日綠翹蓮心來應聘時,行禮說話的模樣……
“她,也是春風樓的?”崔茂懷問。
周辭淵搖頭,“那種地方出來的,怎麼可能送給鎮平侯。不過教導她們的,卻是同一人。”
周辭淵沒提教導的人是誰,隻說“這位媽媽可是位奇人,經她手的姑娘要麼在平樂坊名躁一時,要麼就進了權貴後院,這位荔姨娘和綠翹年級相仿,該是一起學習過。你在春風樓見過也不一定。”
“你……”
崔茂懷瞪周辭淵。這最後一句春風樓見過明顯就是誣陷。那地方他就去過一回,當日更連綠翹都沒見著,聽曲看跳舞也是其次,主要目的是找靈感。他上哪兒能見這位荔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