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茂懷望著禦座上的老人微怔。
跟著意識回籠,思及行宮下發生的事已悉數被陛下知曉,他獲救後就被隔離監視,周辭淵他們也不知被帶去了哪裡,審問是必然的,可會不會用刑?
而他,深更半夜突然被帶到宮裡來……
崔茂懷不知不覺中後背已浮出一層密密虛汗,心下驚懼非常。然再偷眼看向禦案後的皇帝,也不知是此時的陛下沒穿戴冕服王冠,單一件寬鬆棉袍加錦帶束發的模樣少了為君的威儀,還是燈燭照耀下那老人愈發凸顯的稀疏白發和眯眼看奏折時幾乎和另一道身影相似重合的緣故……
更或者,就是崔茂懷太沒出息,被人抓走的這些日子時時擔驚受怕受儘虐待,幾度在鬼門關前生死掙紮,吃了兩輩子都不曾吃過的苦痛,見了兩輩子都不曾見過的那麼多鮮血、殘肢、生死無常。以至於險渡劫難後,再見到從前熟悉的人,即便是會要他小命的,害怕之餘,他竟仍感覺到一點親切,更由這點親切衍生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依賴……
“……”
崔茂懷吸吸鼻子,感覺到臉上的濕意,才發覺自己哭了?
他頓覺丟臉,慌忙用袖子去抹,偏越擦鼻子越酸,眼淚更像是怎麼抹都抹不乾淨,根本止不住!
壓抑的啜泣最終嗚咽出聲,帶著自暴自棄的難堪。
崔茂懷一心跟自己的眼淚鼻涕較勁,全沒注意到上頭的禦座已經空了,直至整個人被陰影遮蔽,才似有所覺的仰頭,正對上陛下毫無溫度、冷冷審視他的目光!
殿內燈台四立,燭火煌煌,陰影下仍能將人看的清清楚楚。
崔茂懷被皇帝的目光所刺,瞳孔微縮,下意識就要跪下行禮。可他一條腿重傷動不了,倉促中也隻能就著趴伏的姿勢囁嚅著哭腔行禮問安:
“皇、上!我……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皇上……”
不想一張口嘴巴就不聽使喚換了詞,眼睛裡往外湧的水也越發凶。
“……”
崔茂懷抖著肩膀使勁用袖子擦臉。
他如今的模樣,若是平日與他關係一般的人見了怕都認不出來。
慣日裡錦袍烏發的少年郎,因著長的本就清朗好看,小小年紀又已坐擁盛安城最負盛名的點心鋪子、酒樓和山莊,還官運亨通得了皇帝青眼降下爵位實銜,背地裡情場也順意甜蜜,真真是男兒立世所求的榮耀他儘得了!
雖偶爾發懶耍賴喊幾聲累,或被些瑣事攪的撓頭皺眉,可人的精氣神總歸不同。什麼時候瞧著都似小白楊般朝氣十足,靈動可親。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更是清亮耀人,時而狡黠時而懵懂,配上頰邊特意嬌養出來的那點子肉就更招人喜歡了……
可現在呢?
崔茂懷身著從前的衣袍卻像是幼子偷穿了父兄的衣裳,空落落寬大幾圈,將人嶙峋清瘦的身形顯露無遺。露在外麵的頭臉更沒法看。
後世頭上的傷口也免不得剃發包紮,可如今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出去瞧瞧除了街邊的乞丐癩子之流,誰會輕易剪發。
但崔茂懷頭上的傷口沒彆的選擇,還不止一處,於是幾下裡剪的整個腦袋如狗啃過一般,外加厚厚的包裹,其餘頭發一撮兒一綹兒的長短不一,崔茂懷又沒了常媽媽的巧手替他打理,最後隻能避著傷處纏成發揪,勉強將長些的束到一起,其難看程度可想而知!
不過比起他的臉來大部分被包裹住的腦袋還算能看的。
就見崔茂懷那臉上好容易養出來的肉早消耗的乾乾淨淨。如今瘦的顴骨凸顯、下巴頦都尖了,一雙眼倒顯得愈發深大。
他被抓走的這些日子,身有重傷,吃不好睡不實,分分鐘都處於驚懼憂慮中,那種病態的憔悴煎熬皆在臉上落下了痕跡。更不必說幾回死裡逃生,最後又險些被砸死,除了腦袋身體,臉上滿是擦傷青腫,這幾日雖由太醫清理塗了藥,但傷口結痂、腫脹化開,整張臉可不就跟張調色盤似的青紫紅黃、深淺不一,再浸著水漬淚痕,真真讓人不忍直視……
隻是這模樣場景,偏又有幾分似曾相識?
居高而立的陛下有瞬間恍惚。
旋即想起,是了,行宮大殿上,一樣狼狽的模樣,一樣帶著傷,一樣涕淚橫流,一樣……趴伏在他腳邊聲聲呼喊著皇上……
帝王的眼神一時有些晦澀不明,令伺候在旁的安國忠搬胡凳的動作都更輕緩幾分。
半響,殿內終於響起皇帝的聲音,他問崔茂懷:
“你可知罪?”:,,.,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