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的寒風更急,呼呼拍打著窗欞。天色陰沉,一場蓄勢許久的雪終是沒落下來,容山堂的明間內擱著兩個炭盆,炭火燒得正旺,發出呲呲的聲響。
家裡晚輩去世,國公爺悲從中來,差點昏厥在衙門,後是循吏們稟報了燕翎,燕翎親自將燕國公從宮裡摻了回來。
父子倆撂下朝政,一同去了西府吊唁,又一道回了府。
二房的老爺前幾年去世了,臨終拉著國公爺,將家裡幾個孩子托付給他,如今堪堪才三年,又去了個侄兒,那琉哥兒也是他看著長大的,生得文弱,自小沒享幾日福,如今突然撒手人寰,國公爺心痛如絞。
秦氏額上覆著抹巾,一身素衫褙子,抱著已昏睡過去的兒子嚶嚶啜泣,“本該我去幫忙,偏生我這身子著了些風寒,連累康哥兒昨夜也咳了幾聲,誒...琉哥兒太命苦了...”言罷淚水滾落而下。
寧晏靜靜瞥了她一眼,恰恰對上秦氏投過來的不鹹不淡的眼神,眼底哪有半點悲意,秦氏也沒想到被寧晏逮了個正著,尷尬地哼了兩聲,彆過臉去。
主位上,國公爺一直沉著臉按著眉心,巍峨的身影罕見露出幾分疲乏乃至蕭索。
再看旁邊的燕翎,麵上瞧不出什麼不同,可眼底的沉肅與難過卻也不難分辨。
突如其來的喪事,給這個冬更添了幾分肅殺。
二房老爺不在了,家裡長子燕琸在潭州任推官,今日淩晨的消息,走得快馬去報訊,最快也得後日才回來,餘下兩個子侄要麼年紀小,要麼不爭氣,二房沒男人撐門楣,國公爺點了長袖善舞的三子燕璟去西府接待唁客,可還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抉擇。
徐氏見國公爺久久不吭聲,便率先打破了沉悶。
“今日三弟妹過來了,想要長房派個媳婦去幫忙操持葬禮,瓚哥兒媳婦偏生病了,孩子又小,走不開,璟哥兒媳婦三日前剛把出喜脈,她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也操持不了,就剩翎哥兒媳婦了,隻是翎哥兒媳婦過門沒多久,那頭府裡的人事不熟,難免出紕漏,依我看,壓根不需要派媳婦過去,琸哥兒媳婦當家這麼久,家裡事門兒清,哪裡需要咱們長房的人去插一腳,沒得讓人說咱們沒事找事....”
國公爺手撐額,默然無言,他也曉得難處不在沒人理事,而在銀子。
快到年關,各處都要銀子打點,國公爺以前最煩這些家裡長短,如今在後宅待久了,也漸漸明白其中的艱辛。
他忽然抬眸看了一眼燕翎,“翎兒,你跟我過來。”
寧晏抬起眼瞼,有了不妙的預感。
燕翎沒有遲疑,父子倆一同邁出明間去到外頭說話。
國公爺也好麵子,生怕廊廡下被下人聽牆角,故而打頭一步邁到庭院當中的小橋旁,隨意掃了一眼,四下無人,這才與跟上來的燕翎說道,
“你手裡頭應該寬裕,支個兩萬兩銀票給父親用著,待周轉再還給你。”除了二房葬禮,年底還有許多事開銷,乾脆一次借夠。
當年娶長公主,燕家掏空了家底當聘禮,那些聘禮最後全部進入長公主嫁妝單子裡,明陽長公主又是皇太後唯一的女兒,當年下嫁排場舉世罕見,陪嫁更是浩如煙海,這些全部進了燕翎口袋,燕翎具體富有到什麼程度,國公爺沒數,但肯定不是一筆小數目。
國公爺眼下遇到難關,自然尋兒子求助。這種事以前國公爺也不是沒乾過,是以稀鬆平常。
燕翎也不意外父親開口,以前他幾乎不假思索答應,如今情形不同,很平靜道,
“我的賬目都交給了寧氏,此事我得回去與她商量。”
國公爺聽到這話,明顯錯愕,失望地“啊”了一聲,“這樣啊....”老臉有些掛不住,呲著牙眉頭皺的緊緊的,默了片刻,擺擺手,“算了算了,我再想想辦法。”
讓他一個做公爹的跟兒媳婦借銀子,委實拉不下老臉。
父子二人沿原路返回,國公爺心裡苦笑,麵上卻是嘖嘖讚道,
“不錯,你這小子上道了...”
燕翎沒做聲。
眾人在屋子裡等著,看著父子倆神色如常出去,神色如常進來,乍一眼看不出什麼端倪,寧晏心裡沒數,徐氏卻是有數了。
丈夫出去時眉頭緊鎖,進來依然,可見事兒沒成。
徐氏不著痕跡看了一眼寧晏,暗暗歎了一聲。
國公爺落座時也瞥著寧晏,兒媳婦坐姿端正,容色寧和,平日說話不喘氣,不埋怨,不訴苦,不顯山露水,是個厲害角色,國公爺在戰場廝殺多年,看人一個一個準,這個媳婦不簡單哪,兒子被吃得死死的。
坐定後,國公爺開了口,
“這樣,老大媳婦...”
寧晏連忙起身,“父親請吩咐。”
國公爺神色溫和道,“二房的事呢,內裡雜七雜八有琸哥兒媳婦自己料理,你不必插手,但你是燕家未來的宗婦,無論如何得去看看場子,襄助一二,也當曆練,你看如何?”
寧晏沒有半分遲疑,屈膝道,“兒媳領命。”
嫁給燕翎時,她便知道這是她身為宗婦要承擔的責任。
無可推卸。
國公爺這樁事吩咐下去,便愁銀子的事,起身往外邁,吩咐侍候的大管事,
“召集總管房的人,我要問話。”
寧晏與燕翎一前一後出了容山堂,夫妻二人都是沉得住氣的人,路上隻字不提,進了明熙堂的東次間,寧晏一麵吩咐如霜去尋素衫,一麵問燕翎道,
“世子,容妾身問一句,父親是否尋您借銀子?”
燕翎坐在圈椅裡,接過丫鬟遞來的茶,沒急著喝,抬著清雋的眼瞼看她,“沒錯,不過我並未答應。”
燕翎沒答應大約是顧忌她的緣故,寧晏試探問,“那依您的意思,是借或不借?”
換做以前,燕翎真的無暇在這等事上費心,父親開口,無特殊情況,他不會拒絕,但現在思量一下,他便有了不一樣的成算,
“夫人,賬目既然交到你手裡,此事便由你拿主意,你不必問我。”
寧晏鬆了一口氣,燕翎這人說到做到,令她安心,她怕的就是丈夫明麵上將賬目交過來,回頭又事事不與她商量,將她當個擺設。
寧晏心中顧慮消退,便起身往他跟前坐下,拿定主意道,“世子爺,以我的意思,這次不能借。”
燕翎扶著茶盞喝了一口,靜靜看著她,“好。”
寧晏見他沒有反駁,又是一笑,解釋道,“並非我小氣,實則是此事絕非等閒,高門大院有高門大院的規矩,公私分明,今日哪個要銀子便尋您,明日若有什麼事又得尋您,沒錯,您是手頭寬裕,可久而久之,旁人便習以為常,倘若那一日世子您要花銀子,手頭借不開呢,他們便會心生埋怨,往日的情分悉數忘了,隻剩一腔仇怨,咱們何苦吃力不討好。”
“再論公賬,我嫁過來這兩個多月也明白公中有些吃緊,可容我說句實心話,公中是緊,各自私庫裡如何卻未可知,沒得平日大家中飽私囊,公中一缺銀子便尋上咱們,也不能拿世子爺您當冤大頭啊。既是吃緊,該節流節流,該開源開源,怎麼逮著咱們身上擄銀子?非長久之計。”
燕翎緩緩將茶盞擱下,定定望著她,眼神一動不動。
寧晏被他看得有些心虛,秀眉蹙緊,紅唇嘟起,“爺,我說錯了嗎?”即便燕翎不高興,這話她也得說,燕翎以前的事她不管,可現在是她掌著賬目,必須聽她的,這事一旦在她這裡開了先河,往後無窮無儘。
燕翎兀自一笑,“沒有,你說得很好。”他閒閒地靠在圈椅裡,天青色的袍子勾勒出男人挺拔的身軀,剪裁得體的褲腿收入烏青的皮靴裡,臉上帶著幾分淺淡的笑,襯得那俊美無雙的容有些奪目。
早在寧晏說不借的時候,燕翎便答應了她,於他私心,這些事不放在眼裡,隻是他不可能也不會去反駁寧晏的意思,寧晏今後是要掌家的,他這個做丈夫的若不尊重她,支持她,其他人可想而知。
所以,哪怕他不讚成,也不會質疑寧晏的決定。
更何況寧晏剛剛那席話字字在理,這是成婚以來,小妻子與他說話最多的一次,燕翎很高興,於是又肯定了一句,“我支持你。”
寧晏笑了,是那種笑意一點點自瞳仁深處溢出來的笑,發自肺腑,眉眼漸漸彎了起來,不過很快意識家中辦喪,她笑意一收,如曇花一現,在他心底淺淺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