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遼闊,廣袤的山野綿延伏臥在天際,那道身影矗立在高處,像是鑲嵌在天邊的一柄鋒刀,充滿兵戈之氣,無論山風拂獵,暮煙漫蓋,他始終凝著那裡,如揮之不去的磐石。
盛夏將過,草木葳蕤,馬車漸漸從茂密的山道駛出來。
隨著她清致的麵容映入萬道霞光裡,那道身影漸而湧動,不消片刻,已從山頭一躍而下。
這時,一道更為急切的馬蹄聲劃破長空,打他身側躍過,一馬當先衝到車隊前,她衣袂飄揚從馬背跳下,
“晏晏!”
淳安公主穿著素衫快步朝寧晏奔來。
寧晏激動地眼眶發熱,連忙從車轅跳了下來,“公主!”
淳安公主先一步將她往懷裡一摟,“晏晏你太厲害了,趕明兒你捎我一道去泉州玩。”
“好。”兩個姑娘相擁而笑,相互打量彼此。
“你氣色比以前要好....”
“你長個兒了...”
“是嗎,我真的長個兒了嗎?那是戚無忌手藝好,我吃多了肉!”淳安很努力蹬了下腳,
寧晏又笑眯眯道,“你怎麼曬黑了...”
淳安公主小臉一跨,“我日日騎馬出城,我當然曬黑了,你胖了你知道嗎?我不在你身邊,你不想我嗎?你不想我便罷,連燕翎也不想?看來你在泉州吃香喝辣,很舒服嘛。”
寧晏害羞地捧了捧麵頰,“我胖了嗎?哪有?”淳安看向隨後跟過來的燕翎和戚無忌,問燕翎道,
“表兄,你瞧瞧,你媳婦是不是胖了?”
燕翎逆著光抬眸看去,寧晏俏臉紅彤彤地立在夕陽裡,細碎的發梢拂過她麵頰,她眼波盈盈,明致如玉,模樣兒確實越來越好,泉州風土養人。
隔著數步的距離,眼神時不時交接,千絲萬縷,誰也沒說話。
淳安公主見燕翎不語,歎著氣道:“瞧,你夫君都被你氣得不吭聲了,我們不是瘦了就是黑了,偏生你沒心沒肺。”
寧晏氣得去撓淳安公主,鬨了一會問,“你們什麼時候回來的?”
淳安手搭在她肩上笑道,“我和戚駙馬昨兒個回的,至於燕翎嘛..不知道...”
寧晏往燕翎瞥去,涼風襲來,秋將至,他負手立在晚風裡,衣袂飄揚,卓如青鬆。
這時,戚無忌先一步上前朝寧晏鄭重一揖,“我代邊關將士,謝弟妹帷幄襄助。”
寧晏莞爾一笑,屈膝回了一禮,“無忌公子客氣,對了,你的腿傷如何?”
戚無忌含笑道,“還好,臨行前,藥師留有藥水,我日日遣人按摩,並無大礙。”他更多的時候是站在戰車上排兵布陣,又或縱馬領軍打遊擊,正麵與人交手的時候不多,他需要保護自己。
二人說話時,淳安公主發現寧晏手裡捏著一物,好奇指著道,“這是什麼,給我瞧瞧?”
寧晏低頭瞧了一眼,臉色一紅,連忙將東西握在掌心,“不給。”
淳安愣住了,這還是寧晏第一次拒絕她,她委屈道,“你以前什麼東西都給我,你對我最好了。”
寧晏聽得她委屈巴巴的語氣,心頭一軟,餘光感受到那道灼熱的視線投來,她心一橫,鎮定自若道,“你現在有人管,有人疼了,我也犯不著什麼好東西都給你。”
淳安明白了,她手裡那玩意兒定是給燕翎的,嫌棄地嘖了一聲,往身後那長長的馬隊瞄了一眼,“那這些呢,你在泉州見了世麵,可有捎禮物給我?”
寧晏聞言頓時輕快起來,扭身指了指那十幾輛馬車,豪氣道,“這裡全部都是給你的嫁妝。”除了手裡的東西,其他都可以給淳安。
淳安吃了一驚,瞪大了眼,“給我的嫁妝?你給我備嫁妝?”
指著那如長龍一般的車隊,“這麼多?”
“嗯嗯!”寧晏高高興興點頭,“這是我在蘇杭請最好的繡娘織的錦緞,請工匠打造的妝奩與箱盒,還有首飾,及一些日常用物....”
淳安眼眶一熱,哽咽了一下,“我知道了....”
她們這份情誼已超越一切,無需贅言,她立即興致勃勃往馬車裡鑽去,
“那我去瞧瞧....”
戚無忌感慨失笑,朝寧晏又是一揖,追著淳安過去。
空曠的路邊隻剩燕翎與寧晏二人。
她抬目看向他,眼眶不知不覺泛了紅。
燕翎往前兩步來到她身側,那張臉也清晰地從逆光處展露在她眼前。
明顯消瘦了,眼眸變得越發深邃,棱角更加分明,麵頰幾乎已沒了肉,身上那股肅殺之氣未退,不是她想看到的樣子。
熱淚滾燙而出,她往前一步,險些要哭出來,“你怎麼瘦成這樣...”
她不是掙了那麼多銀子嗎,錢糧衣物不是都如期運送到邊關了嗎,他是吃不飽穿不暖,還是....
淚水模糊了視線,她很努力克製著情緒。
燕翎眼睜睜看著她無聲落淚,手足無措,寧晏從來沒有哭過,像這樣淚水汪汪往外冒,還是頭一遭。
他很想告訴她,他很好叫她放心,卻怎麼都說不出口,他不好,他一點都不好,這數月是他最煎熬的日子,心中如同有口閘,萬千潮水堵在其中,泄不下。
抬起袖,要去替她拭淚,那頭突然傳來淳安一聲驚訝。
“這是什麼?”
她從馬車裡鑽出來,手裡擰著一個羊皮袋,袋子開了一道小口,露出一些透明的類似羊腸一樣的東西。她剛尋如月要水喝,無意中發覺此物,
寧晏聞聲連忙將淚水一拭,扭頭看去,待看清她手中之物,臉色瞬間脹成熟透的果子,飛快撲過去將羊皮袋給奪過,往馬車內一扔,“這不是什麼,你弄錯了...”
淳安公主見她如此詭異,越發疑惑,低頭見車轅上還灑落兩片,擰了起來,“什麼玩意兒讓你這般大驚失色。”百般好奇地打量。
燕翎和戚無忌同時看了過去,
燕翎看清那物的形狀,再見寧晏窘得無地自容,瞬間了悟。戚無忌何等聰慧之人,看著呆頭呆腦的淳安,差點黑了臉。
寧晏絕望地將臉上淚痕擦淨,吐了一口濁氣,低聲道,“這是外商所贈,若不想要孩子,可以用此物....”
當時她還是一九品吏目,做男裝打扮,那金發碧眼的男子塞了幾袋給她,她回想先前夫妻二人的遭遇,就給帶了回來,途中實在好奇是什麼模樣,不小心戳開瞄了一眼,不成想被淳安公主給逮著了。
淳安公主愣了一下,看向戚無忌,
站在五步開外的戚無忌愣是裝作沒聽到,視線已投向遠方。
淳安公主不知想起什麼,先咳了一聲,掩飾尷尬,低聲與寧晏道,“我也要...”旋即又往馬車裡一鑽,見寧晏的箱盒上方擱了好幾袋,擰出兩袋,往戚無忌懷裡一扔,“收好了。”
戚無忌僵住,第一時間沒有接住,東西順著他衣擺掉落在地,他木了一下,無奈地彎腰將東西撿起,往袖兜裡一收。
淳安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寧晏,湊過去在她耳邊道,“妹妹,你可真行....”
寧晏百口莫辯,撫了撫鬢發,破罐子破摔道,“是,我必須得行......”
“果然是見了世麵的人...”淳安公主捏了捏她鼓鼓的麵頰,朝戚無忌努了努嘴,“戚駙馬,咱們可以回去了....”
燕翎那個悶葫蘆,來了這麼久,一句話都沒說,可見是嫌他們倆礙眼,淳安公主也不至於這麼不識趣,與戚無忌一道上馬先行離開。
馬蹄聲瀟瀟遠去,兩道視線撞在一處,寧晏紅著臉提裙上了馬車,人還沒坐定,身後刮來一片涼風,緊接著他傾身過來,從後麵摟住了她。
聞得那久違的清冽氣息,寧晏深深吸了一口氣,手心一顫,剛擰起的茶盞被輕輕放下,在他懷裡扭身,再次抬眸打量他,紅著眼問,
“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會瘦成這樣?”
燕翎反而有幾分不自在,挨著她坐下,雙手將她罩在懷裡,“我怕你不回來...”
寧晏聞言眼神微蕩,盈盈的淚波如同滉動的湖水,心被他掰開揉碎了,搗成一團泥,黏糊糊的,無語凝噎。
半晌,氣得錘了他一下,哽咽道,“沒出息....”
燕翎輕聲一笑,上上下下將她審視了遍,笑意慢慢從眼底褪去,帶著灼灼的深沉,“謝謝你肯回來。”
他不會成為她的將就。他已想好,通州背靠京城,毗鄰津口,內有大運河通往腹地,外有海港可通往東洋和南洋各地,寧晏離開泉州,依然可以在通州施展拳腳,他不會成為她的絆腳石,他隻會做她的後盾。
寧晏聽得這話,心口微微刺痛,害躁地推了推他,“彆胡說,我嫁了你,怎麼可能不回來?”
燕翎將她抱在懷裡,幾度想親她,卻又忍住。
寧晏眉梢掠過他翻滾的喉結,輕輕啄了啄他的唇,“你在這裡等了我多久?”
燕翎沒回她,而是掰開她掌心,瞥見一隻極小的藍色紙鶴,清雋的眉目總算染了笑,“這是給我的嗎?”
“我也不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