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晏懵懵懂懂不知自己接了何等禍水,反而拉著淳安詢問她在戚家的情形,
“那侯夫人與戚無雙待你如何?”
淳安回道,“挺好的,暫時也沒看出什麼不對,我打算在戚家住幾日便搬回公主府,回頭舉辦菊花宴,你乾脆收拾行囊來我府上住它三個月,好叫那燕翎嘗一嘗獨守空床的滋味。”
二人有說有笑,一路到了皇宮。
回門宴擺在清羽殿,三皇子與寧宣以兄嫂身份在殿內宴客,去年三皇子處置糧荒一事頗得人心,眼下在朝中也算炙手可熱,舉手投足甚是春風得意,今日皇帝吩咐三皇子主持回門宴,他立在清羽殿的廊蕪下,遠遠瞧見淳安公主挽著寧晏從白玉石橋走來,寧晏自打泉州回來,氣色越發的好,氣質也更添了幾分隨性大方,走在人群中幾如耀眼的明珠,十分奪目。
三皇子有些挪不開眼,寧宣見狀,鄙夷地冷笑了笑,“殿下,這麼多人瞧著呢..”
三皇子看她一眼,立即收回了目光。
公主回門宴,當朝三品以上大臣奉旨赴宴。
席間氣氛十分融洽,酒過三巡後,一名喚袁貞的東宮老臣忽然舉杯朝皇帝施禮,
“陛下,今日淳安殿下回門,老臣本不該說話,實在是太子過世已一年有餘,老臣深受其恩,日思夜省不敢忘,太子仁厚敦孝,自十五歲始便協助陛下處理朝政,朝野聲譽頗佳,為諸皇子之楷模,”
“太孫雖隻有三歲,臣授書於他,觀其言,察其行,皆有太子遺風,無論家規禮法,他皆是儲副不二人選,陛下春秋正盛,足有大把時間來教導太孫,並撫養其成人,陛下,老臣的意思是,望您早日正社稷,清朝綱,以安人心。”
話落已是老淚漣漣跪了下來。
袁貞本是太子恩師,時任詹事府詹事,過去一年,三皇子一黨羽翼漸豐,他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再這麼下去,太子之位不是三皇子的也會是他的了,今日他當庭直諫,已是將生死置之度外。
老先生顫顫巍巍跪下來,將頭頂烏紗帽取下,擱置手心,雙手奉上拜在前方。
殿內倏忽靜如無人。
皇帝臉色沉了下來,發木地盯著袁貞,換做旁人在淳安回門宴上提國儲之事,他定著錦衣衛拖下去杖責繼而罷黜,但袁貞不一樣。
那滿頭稀疏的白發是他為朝廷效力的最好見證。
袁貞身形佝僂跪在下方顫抖道,“二十餘年前,太子時方三歲,陛下牽其手將他交於老臣手中,要臣教導出一位德才兼備的儲君,臣日日懸心,深怕辜負聖恩,辜負社稷,孜孜教導其為君之道,便是太子臨行前亦與臣言,‘民以食為天,農為政之本’,若非這顆心係天下之心,太子也不至於罹難。”
皇帝聞其哽咽之聲閉了閉眼。
袁貞忽而扭頭尋到殿中的三皇子,語氣鏗鏘道,“三殿下,可記得少時你與太子同寢同食,你半夜溜出皇宮玩耍,為陛下所察,陛下欲杖責你,是太子趴在你身上替你攔下廷仗,你為了一名宮女險些與貴妃娘娘爭執,又是太子教導你勿要忤逆尊長,殿下現在不該站出來,為自己的親兄長說一句話嗎?”
三皇子緩緩從席上起身,俊臉窘迫通紅,修長的手指顫著蜷緊,如同被架在火上烤的鴨子。
這時,坐在皇帝一側的霍貴妃雙手合在腹前下來台階,朝皇帝屈膝道,“陛下,袁老先生是太子之恩師,也曾授業於晨兒,臣妾與晨兒皆是感恩在心,太子駕去,晨兒亦是十分心痛,這一年來,時不時去東宮探望太孫,何嘗不是對兄長的懷念與感恩。”
“隻是立儲一事,既是家事也是國事,晨兒豈可妄言?此事最終得陛下拿主意,再說了,今日淳安回門,不宜論朝事,陛下,依臣妾看不如遣人將老先生攙起送回府歇著...”
霍貴妃侍奉皇帝多年,對皇帝性情摸得十分熟稔,這番話說到皇帝心坎上。
皇帝臉色稍微和緩,正待應下,隻見皇後緩緩撫裙而下,“陛下,貴妃所言極是,立儲既是家事,也是國事,今日恰巧三品以上朝官在此,宗親皇戚在側,臣妾與老先生之意同,希望陛下早日定國儲,以安社稷。”
皇帝眯起了眼,將酒盞重重一擱。
皇後垂眸跪了下來。
袁貞既然沒打算活著離開皇宮,也就不顧及君臣之禮,他扭頭掃視全殿,揚聲道,“程首輔,施尚書,燕國公,韓國公,戚侯,淮陽侯,你們還要當縮頭烏龜到何時?”
禮部尚書施源滿臉苦澀,他為了立儲一事已數次得罪皇帝,皇帝一再警告他莫要再多嘴,否則就要罷黜他,施源也是進退兩難。
燕國公等人皆垂首靜默不言。
霍侯見狀振身而起,低喝一聲,“袁貞,你太放肆了,今日是公主回門宴,你卻在這裡鬨事,你居心何在?”
袁貞等得就是霍侯這句話,他嘶牙冷笑,起身來,負手而立,猶如一顆曆經風雨而不折腰的老鬆,“霍侯啊,去年糧荒一事是何底細,我想霍侯比誰都清楚,今日陛下在上,霍侯不如將你在江州囤糧的事給交待個乾淨?”
霍侯喉嚨驀地一哽,心下駭浪翻滾,怎麼突然牽起這樁隱秘,是何人查到了江州,還摸到他頭上,袁貞一個詹事府老臣,桀驁不馴的讀書人,他有什麼本事查到江州去,他狐疑地掃視一周,懷疑朝中已有人盯上了霍家。
寧晏雙手搭在膝蓋,悄悄看了一眼燕翎,卻見燕翎眉目平靜,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隻悄悄覆在她手背,讓她安心。
也對,這樁事燕翎肯定不便親自出手,交給東宮老臣最合適不過。
霍侯很快回過神來,搖頭失笑,“袁大人為了給在下潑臟水,還真是什麼謊話都能扯。”
袁貞撫須一笑,“潑臟水倒不至於,在下有一學生,便是在江州任推官,他前幾日入京,送得一些密信給我,我正要轉交給都察院,”
霍侯手心拽緊,麵上不動聲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老夫行得正坐得端,不怕先生查。”
“是嗎,那霍侯當著陛下的麵,以你霍家滿門的性命起誓,你沒插手糧荒一事?”
霍侯險些一口血吐出。
霍貴妃見情形不妙,冷聲斥了袁貞道,“袁大人莫要咄咄逼人,您也是皇子們的恩師,您要指認誰也得拿出證據來,在這清羽殿逼著朝臣發誓,不該是您這樣的翰林老臣做出的事!”
皇後適時接過話,“陛下,貴妃所言極是,還請陛下派人徹查當年江南糧荒一事,拿出證據以振朝綱。”
霍貴妃與皇後視線慢慢相交,心忽的一凝。
原來東宮今日的目的不是議儲,而是牽出糧荒一案。
冷汗不住地從後背滑下來。
不,她不能自亂陣腳,當年參與糧荒一案的人全部被滅了口,若東宮查到了證據早就遞去了三法司,何至於今日在這清羽殿鬨,他們一定是想逼著霍家自亂分寸,好給他們可乘之機。
東宮啊東宮,即便太子故去,還有一幫效死之臣,不可小覷。
霍貴妃神色平靜下來,朝皇帝溫柔一笑,“陛下,原來今日皇後娘娘聯絡朝臣擺的是鴻門宴,虧得臣妾還心心念念替淳安高興,想著她得嫁如意郎君,宸妃妹妹在天之靈也該安息了...”
宸妃永遠是皇帝心中最軟的肋,霍貴妃很擅長察言觀色轉嫁矛盾。
她這話也是暗指皇後結交朝臣,皇後麵色鐵青,“霍貴妃...”
“閉嘴!”皇帝目若刀斧喝了她一聲,他可以容忍彆人議儲,卻不能容忍彆人在淳安回門宴鬨事。
所有人悉數跪了下來。
皇帝看著烏泱泱的人頭,一字一句出聲,“議儲一事,朕乾綱獨斷,誰也彆多嘴。”
大家應聲,並陸陸續續起身。
袁貞卻跪著未動,他老神在在開了口,“陛下,議儲之事可以不提,但霍家是否操控糧荒陛下必須給臣民一個交代,您且想想,江州本是魚米之鄉,無緣無故卻發生糧荒,波及淮南漸而震動朝廷,您可以擇任何人為儲君,卻決不能讓那些攪動朝綱,欺君罔上的悖徒禍害社稷!”
霍貴妃擅長揣摩皇帝心思,袁貞何嘗不知一位帝王最不能碰的逆鱗是什麼。
相比一位公主回門宴,若有人背著皇帝操控朝局,才是皇帝真正不能容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