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距離極近,顧時銘斯文而堅定地撥開他抓著自己領子的手,盯著他,良久,點點頭,表情有些書生氣的認真,“你這樣說我沒關係,但你不能這麼說她……都這個時候了……”
他吸了口氣,像是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從公文包裡掏出一遝文件,遞給他,“傅少爺,你應該看看這些。”
傅少澤橫眉冷對,一副“我看看你還要耍什麼花樣”的神態,接過了那些文件,隨意翻了幾張,便一下子愣住了。
“這些……”
顧時銘向吳管家微微點頭,這位專業的老者便無聲地離開了客廳,將**與談話的空間留給這兩位似乎都與自家主人關係匪淺的客人。
“她做了很多事,或許在你看來無法理解。”
“她,她賬戶上的那些錢……”傅少澤看到某一頁,時間、款項、洋行都和傅冬與他說的那樁完全吻合,這巨大的資金也是讓他的懷疑生根發芽的關鍵,可此時,他幾乎說不出話來,聲調不自然地變高,“她……買了一批戰鬥機?”
“嚴格來說,是買了一批國外淘汰下來的戰鬥機。因為一直以來,我們隻能眼睜睜看著其他國家的炸彈落在我們的頭上,在天空的戰場沒有幾乎沒有還手之力,所以她把這些飛機捐給了北省的軍校……”
顧時銘頓了頓,苦笑道,“當然,這是我的猜測。她對我說的時候,隻是說喝茶的時候碰到個挺厲害的家夥,說起自己國家軍備更新太快,倉庫積壓了一匹要被淘汰的型號,卻因為軍令不能擅自出售變成鈔票,而她正‘錢多燒得慌’,就順手幫他們解決了這個小小的煩惱……”
他還有許多沒有說的部分,比如如何打通關節,海關、運輸、聯係後方、機師培訓、養護維修……繁雜得令人頭痛的情況,以她相當的人脈資源以及手段,解決起來倒也不是很困難。
當然,其中最令顧時銘佩服的,倒不是這種細節,而是她這種“千金散儘還複來”的處事,當今世上就沒有幾個人能做到的。
傅少澤有些恍惚,他不知道自己是用什麼樣的一種心情,緩緩地繼續往下翻著那些文件,零零散散的,有些是賬單,有些是彙款單,有些是工廠訂單,抬頭不一,大概都是等待她過目或是複核簽字走賬的,做不得假的……
而顧時銘平淡地在一旁解釋:
“這是她出資讓工廠製作的一批棉服和行軍裝備,為前往北方作戰的士兵配備……”
“這是流民救助站這個月的錢款走向——這是她的稱呼,上海現在都叫這個叫‘善棚’,想必你也聽說過……”
“這是她資助建立幾所學校的進度……”
“我幫她分擔一些事務,一個月來找她‘開一次會’,我一開始也不太懂這些,後來慢慢看也看懂了,這本來是下個月要拿給她的……”
“不是……”傅少澤抓了抓頭發,他腦子有些混亂,很費勁地吐出一句話,“她、她哪來的那麼多錢?”
“我並不清楚,但就我所知而言,她通過首富沙遜在美國買了大量的股票……”顧時銘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那個數字時的震驚,道,“她做了這些事,卻並沒有讓自己變窮,在做這些事的過程中,她同樣獲利。”
他點了點那張工廠訂單,“就拿這筆交易來說吧,那些瀕臨倒閉的本地製作坊,紡紗廠,為了她的這筆訂單許下重利,為了維持機器的運轉開工狀態,發出基本的工資,幾乎是倒賠地接下這筆生意,即便如此,還是無數廠子擠破了頭參加她的‘競標’……當然,是暗標。”
客廳中一時有些安靜。
傅少澤說不出話,他覺得天旋地轉,好像許多東西顛倒了過來,世界都在扭曲,他用僅存的理智發出乾澀的聲音,“我……我調查了她,她去過虹口,和日本人有聯係……”
顧時銘微微皺眉,“你調查她?為什麼?”
“我……”傅少澤一時難以啟齒,從剛才的種種證據來看,虞夢婉並不是他與傅冬所推測的,在各方勢力中被算計、被利用的存在——相反,她不聲不響地,居然利用了全世界。
洋人、買辦、高官政要、三教九流……那時,在他得知虞夢婉牽扯於這麼多複雜的關係中,他自然是聯想到唐菀那樣的交際花,出於金錢、提升自己名氣或是背後勢力的目的,穿花蝴蝶般地遊走在名利場中,替人穿線搭橋,充當掮客的角色,看起來光鮮亮麗實則艱辛酸楚,所謂“隻見她笑臉迎,哪知她內心苦悶”……
可是,事情好像完全不是他想的那個樣子。
這說不通,她隻是一個從直隸來的鄉下閨秀,她學的是女紅女誡,她沒坐過汽車,她保守古板無趣,如果不是有人在她身後推波助瀾,她怎麼可能短短時間內……
“你怎麼查的她?”顧時銘的話忽然打斷了他的思緒。
“什麼?”傅少澤一怔。
“我問你,你怎麼查的?找的什麼人?什麼手段?”顧時銘聲音淩厲起來。
“怎麼了……嗎?”傅少澤被他忽然疾言厲色般的語氣鎮住了,一時氣勢竟完全被壓製。
顧時銘的表情是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凝重,語氣也急促起來,“你知不知道現在傅家是什麼處境?這個上海,多少人都留意著你們的一舉一動?你派的人,做事乾淨不乾淨?你查到她去了虹口,通過的哪條線?”
如今作為白茜羽的代言人,短短的日子,顧時銘與明裡暗裡的各路神仙都打過交道,各種情報勢力也都有所耳聞。而傅少澤雖得天獨厚站在金字塔間,卻一直被傅成山保護得極好,哪怕學著做生意也是在商言商,在傅家出事之前,甚至從沒有涉及過任何陰私鬼蜮之事。
傅少澤一愣,報了個名字,卻也說不清楚,隻說是托人查的,隨後仿佛是為自己辯解開脫般地說道,“按照你說的,她本事不小,我不過是調查她,又沒有做任何傷害她的事……”
“不,你會害死她!”顧時銘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將茶幾推得往前滑動,發出一聲巨響,吳管事以為又要打起來了,又跑出來勸架。
“你在說什麼?”
“昨天晚上,我接了她一通奇怪的電話後,就再也聯係不上她了,如果她真出了什麼事,你……”顧時銘看著傅少澤,聲音難以克製的顫抖,一向溫和的臉上終於湧現憤怒的神色,他再也說不下去了,抓起公文包和外套,往外衝去。
砰,被重重推開的門彈了回來,冷風鑽了進來。
傅少澤呆呆地坐在客廳裡,千頭萬緒湧上心頭,他無力地垂下頭,手支在膝蓋上,用手撐著前額,任由被打亂的頭發遮住了自己的眼簾。
他覺得渾身像是在火上烤著,說不出的燥熱,他使勁地吸氣,可是那冰冷的空氣卻讓他背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就好像忽而掉在火堆裡,忽而又滾到冰窖。
吳管事看看他垂頭喪氣地坐在沙發裡的模樣,看看客廳的鐘表,又想起之前一開始聽到的某些內容,沉思片刻。
過了一會兒,一杯熱咖啡體貼地遞在他的手邊。
“傅先生,要用點心嗎?” .,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