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74歲生日的第三天確診了肺癌晚期,考慮到她年紀太大受罪,家裡選擇放棄手術,化療抑製。病情穩定了小半年,直到這次高燒來勢洶洶,連醫生也束手無策,癌細胞在她身體裡瘋狂增殖,一家人守在病床前,個個憂心忡忡。
偏偏餘葵在這時候衝回來。
在高三生麵前,大家還得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蒙她隻是普通高燒。
“你呀你……”
程建國戳她腦袋,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心中又是惶惶又是無奈,“你這不添亂嗎小葵,招呼都不打一聲,這麼跑回來,萬一路上出了什麼意外,外婆沒病也要替你急病了。”
餘葵早有預料,舉起兩根手指誠懇認錯:“對不起爸爸,我吸取上次去成都的教訓,這次不再是一個人單獨行動了,你瞧,我還帶了個朋友組隊呢!”
她說罷,揚聲把院門口的時景喚進來。
救護車閃爍的深藍色夜幕裡,少年頎長的身形出現在門口。
長廊裡值夜班的醫生護士,抬頭眼珠子聚焦,不約而同怔了一下,少年從容淡定,矜持地向程建國頷首,禮貌問候:“叔叔你好,我叫時景,是餘葵的同班同學。”
程建國大驚:“你還拐了個大活人回來?”
餘葵慌張擺手。
還是時景替她狡辯,“叔叔,是我自己跟來的,我認為小葵一個女孩子夜間乘車不安全,所以才想把她送到家。”
他善解人意地頓了頓,“您覺得不妥的話,我現在找車回去也成。”
少年以退為進,弄得程建國異常愧疚,“都深更半夜的了,怎麼能讓你一個半大孩子自己回城,謝謝你送小葵回來,叔叔不是那個意思,就是怕你父母擔心。”
時景點頭:“這倒沒事兒,我爸爸工作挺忙的,家裡就我一個人,我明早準時向班主任請假就是了。”
程建國哀愁地歎口氣。
事已至此,隻得道,“算了,來都來了,看看外婆吧。今天在這休息一晚,明天我親自送你們返校。”
高考隻剩半個多月,無論如何不能在這時候叫孩子分心。
急診病房,外婆拉著餘月如的手叫阿葵。餘葵見狀,趕忙上前拉過她另一隻乾枯的手,俯身湊近喊,“外婆,你認錯了,我在這兒。”
餘月如瞅她:“你彆那麼大聲,把你外婆耳朵震聾了。”
餘葵委屈撇嘴,“哦。”
放小聲音又來一遍糾正,“外婆,我才是餘葵。”
老人的頭偏過來問她,“院子裡晾的柿餅收了嗎?晚上露水重,會發黴的。”
又不是十月,哪兒來的柿子?
她知道外婆是燒糊塗了,隻是為了叫她放心,還得忍著眼淚答,“收了。”
“外麵怎麼那麼吵,是不是下雨了?”
餘葵看了一眼窗外靜悄悄的田壩,“昆明今天下了暴雨,我們這邊倒是沒動靜。”
淩晨,醫生又往輸液的瓶子裡兌了一些針劑。
餘葵起身跟著接電話的餘月如出門,“媽,你們實話告訴我,外婆真的隻是發燒嗎?我瞧她眼睛都燒黃了的,要不咱們去昆明的醫院看看吧。”
“用得著你說,該檢查的早就查過了,老人年紀大了,免疫力不行就是這樣,容易感染發燒。”餘月如坐在長廊上揉太陽穴,“你讓我安靜待會兒吧。”
說到這兒,她想起什麼,抬頭望向時景。
上次在餐廳見過麵,她對院長畢恭畢敬的模樣印象深刻,想了想,從包裡掏出一疊錢,放緩聲:“餘葵,你帶同學到對麵旅社開兩個乾淨的房間,今晚累了你倆就先在那邊洗漱休息,彆耽誤明天上課,大人們在這守著就行。”
餘葵還要再說什麼,程建國使眼色,她被時景拎著書包從病房裡帶出來。男孩淡聲道,“走吧,病房裡本身也擠不下那麼多家屬,彆讓你外公操心。”
開好房間,餘葵又哪裡睡得著。
蔫頭耷腦在白床單上趴了一會兒,起身拉開窗簾,看著對麵衛生院急診的窗戶發怔。
她隱約覺得外婆的病情不會像大人說的那麼輕巧,可她到底隻是個十七歲的學生,隻能在網上輸入症狀天馬行空亂搜一通,最後心驚肉跳退出百度祈禱,哪個病都沒發生在她外婆身上。
不知又看了幾分鐘,餘葵轉身,旅社的門板吱呀一聲響過後,她抬頭,看見了對麵同樣開門出來的時景,他剛洗過澡,黑發濕漉漉垂在額間,穿著半濕的T恤衫和長褲。
她嚇一跳:“你怎麼沒睡?”
房間泛著雨季的黴味。
時景放下擦頭的毛巾,“睡不著。”
旅社後院是一顆巨大的柏樹,樹上掛了一盞常亮的小夜燈。
此時夜深人靜,幾隻小飛蟲繞著燈打轉,他倆就在柏樹下的搖椅並肩坐下來,遠處是水田裡一望無際的青綠色秧苗,近處是擾人的蛙聲和蟲鳴。
餘葵的視線不知聚焦在哪一點,怔怔地泛紅。
“你在想什麼?”
時景問她。
餘葵的指尖在半空劃了一下,指向遠處長滿雜草的小道。
“七歲那年,有天發燒時候,外婆給我買了小熊餅乾,輸完液,她就是走這條路,從衛生院把我背回家的。那天趴在她背上,我第一次思考,關於人類生命並不永恒的問題。我在心裡跟菩薩說,如果每個人都逃不開生命的輪回,那就在外公外婆離開的時候,也把我一起帶走吧。”
“真是笨蛋的想法。”
餘葵低頭,腳跟磕著沙土地上的小石粒,“我很笨吧,都一二年級了,每天腦子裡裝的還是汽水和小熊餅乾。那之後,可能是潛意識抗拒,我再也沒有想過這些……直到今天。我還那麼年輕,她卻已經很老了,也許有一天,我終究要目送外婆離開我。”
生老病死,萬複不息,世間規律本就是如此,可無論餘葵這麼堅強的人怎麼說服自己,眼淚卻在不知不覺淌滿臉頰,她怕被時景發現,微微偏開頭,剛想抬手胡亂擦兩下。
時景卻抓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