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份量極重, 狠狠擊中禹明的心, 他張了張嘴, 話卻堵在了嗓間。
她把他看透了。
他在她麵前無可匿形。
母親去世的那段時間,他除了思念母親,還憎惡父親, 兩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填滿了他每一天的生活。
顧家人的陪伴無法紓解這種煉獄般的煎熬, 隻要想起母親臨終時的模樣,他的心就會撕裂般作痛。
為了履行對母親的承諾也為了儘快分散注意力,他開始給自己製定目標, 每完成一個目標, 立刻開始下一個目標。
他的生活變得異常充實,苦痛以這種方式得到了緩解。
他開始沉溺於這種不知疲倦的狀態,日複一日,無暇旁顧, 他就像一個奔跑中的人,從未想過終點在哪裡。
可是現在不同了, 舒秦闖進了他的生活, 情到濃時,兩人的命運開始發生更深的羈絆。她不問則已,一問就直擊他的要害。
禹明咀嚼著“和解”兩個字,苦澀的滋味在胸膛裡縈回,舒秦一動不動凝望著他,顯然在希冀著什麼。與上回在清平縣不一樣, 這回她想為他做的更多。
他聽到窗外有瑟瑟的輕微響動,是雪籽敲打玻璃的聲音,一大早就開始下雪,晚上越下越大。
趕了一天的路,他是風雪夜歸人,有彆於往年的冬夜,今晚家中有人等他。舒秦眼裡的柔情和憐惜,足以融化他肩上沾著的每一片雪花。幾個月以來他領略了愛情的千百副麵孔,但舒秦此刻凝望著他的目光,是他見過愛情最美的模樣。有人心疼她,而且比他自己更心疼他。
禹明閉了閉眼,不再一味抵抗,胳膊收攏,將舒秦圈到懷裡。
舒秦眼睫上凝著淚珠,想起顧家人的那番話,莫名酸楚。
“盧阿姨的病不是你造成的,都過去這麼多年了,答應我,彆再跟自己較勁了。”她吻他的下頜,睫毛顫動,淚滴到他肩上。
禹明喉結滾動,外麵風聲雪聲,她和他肌膚相貼,體溫共融。
閉眼感受片刻,不知何時起,他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那塊矗立多年的堅冰,早就有了消融的跡象。
舒秦等著禹明的答複,無限耐心,她知道沒那麼容易,但無論如何,總要嘗試著走出這一步。
不知過了多久,他貼了貼她的額頭,終於打破了沉默:“好,我試試。”
他故作輕鬆,音色卻發啞,舒秦鼻根酸脹,早該釋懷的東西,他一個人背負了這麼久,放下不容易,但總算肯試著往下放了。
兩人默默相擁,過了許久才平複情緒,禹明感受著她濕濕睫毛劃過他臉頰帶來的微涼的細微觸動,心都要化了,等舒秦埋在他頸窩一動不動了,他才問: “還想哭嗎。“
舒秦破涕為笑,想哭也能被他這句話憋回去。
“你也太不會哄人了。“
他笑:“反正是不想哭了?我去給你拿濕毛巾擦擦鼻涕。“
舒秦摸了摸自己的臉,淚痕狼藉:“擦可能不管用了,我得去重新洗個臉。“
禹明打量她,眼皮腫了:“得抹個眼霜吧。”
舒秦訝笑:“你還知道眼霜?”
“我當然知道。”舒秦那一堆瓶子就放在洗手台上,剛才他差點把最小的那個弄到地上,出於好奇,他研究過小瓶子。
他說著,放開舒秦的肩膀,自己從床邊站起。
“你去哪?“
衣服下擺被扯住,禹明隻得又蹲下來,今晚舒秦說不上哪不對勁,他望她一會,指了指自己的睡衣:“你看看你給我的衣服哭成什麼樣了,哭完一邊不夠,還要哭濕另一邊,我去換件睡衣。”
舒秦低頭一看,他睡衣肩膀連帶前胸果然濕了一大塊,她忙披上衣服,坐起來趿拖鞋:“我昨天整理衣櫃的時候把另外幾套放到底下的隔層了,你可能找不著,我去給你拿。”
禹明留在床邊望著舒秦的背影,沒吭聲。
等她洗了臉出來,他解開紐扣脫下睡衣,接過她給他找的衣服,拉著她上床。
舒秦依著他胸口,心裡萬分煎熬,也許就在這幾天,禹明的父親就會來人找禹明。不知怎樣才能減低這個消息對禹明的衝擊,她老擔心他好不容易平複的傷口又被劃開一刀。
她想讓禹明有個心理緩衝,卻苦於找不到切入點。
禹明愈發肯定舒秦情緒不對,正要低頭看她,舒秦忽然從他懷裡爬出,趴在床邊拉開抽屜。
然後拿出一本相冊放到禹明麵前:“今天我打掃衛生的時候看到這相冊了。”
禹明目光一晃,家裡的相冊就這麼幾本,這本就放在床頭櫃,本來也沒打算避著舒秦。
她當著他的麵翻開第一頁,他望著照片上的女人。
舒秦歪在他臂彎裡,指了指:“這是在裡海兒童樂園?當時你幾歲?”
“六歲。”
舒秦確認照片日期:“五月份拍的?我家裡也有這樣的照片,當時爸爸媽媽也帶我去裡海兒童樂園玩過,我才兩歲。”
她忽然想到一個可能:“你說我們那時候碰過麵嗎?”
禹明想了想,還真有這個可能。隻不過六歲的他熱衷於各種玩具水槍,就算有個兩歲的小女孩朝他走過來,他也會因為覺得無趣拔腿就跑。
即便這麼想,他依然被勾起了好奇心:“真有可能,要不你回家確認一下你那張照片的日期?”
舒秦笑眯眯點頭:“後天正好可以回家拿相冊。”
她翻到下一張:“咦,這張好像不在本地?”
“我參加夏令營,我媽正好也在當地開會,她陪著我去的。”
“那個時候盧阿姨真漂亮。”
舒秦接著往下翻,翻到一多半了,禹明突然說:“明天還要上班,早點睡吧。”
舒秦興趣濃厚地研究某張照片:“你這是在哪打籃球?”
“少年宮。”
不知不覺翻到最後一頁,照片是殘缺的,合影少了一個人,剪刀痕跡那麼銳利,看上去觸目驚心。
兩個人同時沉默下來,舒秦在腦海裡組織好語言,仰頭看了看他,輕聲問:“這是誰?”
禹明眼裡湧現陰霾:“不記得了。”
舒秦試著問:“是不是你爸爸。”
這話出口的瞬間,禹明的肩膀繃了繃,舒秦心也跟著一緊,下意識摟住他的肩膀。
禹明語氣又冷又硬:“我哪來的爸,我爸早就死了。”
他把相冊扔回床頭:“困了,睡不睡?”
“睡。“
禹明翻身下床:“我去倒杯水。“
她心酸地望著禹明的背影,他光聽到這兩個字就能萌生出強烈的恨意,等父子真正見了麵,不知會掀起怎樣的巨浪。
這是個死結。
禹學鈞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沒有直接來找禹明。
她瞬間改變主意了,不管多少人事先給禹明打預防針,以他們父子之間的裂痕,隻要見麵就避免不了一場衝擊。禹明累了這段時間,到家的這一晚,她不想他被攪得心神不寧。況且後天他又要參加科技進步獎,清平縣條件那麼艱辛,他的課題跟準備充分的林景洋比起來,本來就沒有十足的勝算,既然他們暫時沒來,不如先讓他心裡安靜兩天。
舒秦心裡存著事,禹明身上又熱氣太足,害得她半夜被熱醒好幾次。
禹明也睡得不踏實,每回舒秦踢開被子往床邊滾,他就把她拽回來,來回幾次,他打開床頭燈,迷迷糊糊地問:“熱嗎?“
“熱。”她臉都熱紅了。
禹明摸了一會沒找到遙控器,隻得下床關了中央空調,溫度降下來,兩人這才睡踏實了。
睡到拂曉覺得冷,舒秦又往禹明懷裡鑽,禹明沒醒,隻是下意識伸胳膊將她抱緊。
舒秦擔心了兩天,風平浪靜,禹明回到科裡交接工作,科裡還專門開了個小型的歡迎儀式。
周六的科技進步獎照例在校本部大禮堂舉行。
兩人到了校本部,舒秦下車,禹明自己去停車。
因為是周末,前來觀賽的教職員工空前多,舒秦老遠就看到門口有很多老師同學。
這半年以來,舒秦一共來大禮堂三次。
第一次是禹明參加青年後備人才選拔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