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病房緊鎖的房門和半拉起來的窗簾給他們隔絕出一個相對私密的空間。
陸潛的眼睛又大膽起來,在半明半暗的光影裡細細描繪著她的臉部輪廓。
腦海裡沒有半點跟這張臉有關的記憶,可是她的聲音、她的氣味,甚至她的手,都透著莫名的熟悉,勾挑著他的感官。
過去三年裡,無數次翻身、洗澡、剃頭,都由她親手完成。
他的身體對她有記憶。
林舒眉看著他的臉龐在眼前放大,眉間被鋼筋洞穿過的位置,傷口早就愈合,留下細長的一點紅色疤痕,竟然像朱砂一樣豔麗,瞬間讓他有了幾分妖嬈的假象。
直到他的呼吸都跟她的交纏在一起,她才如夢初醒,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她掌心一片溫熱。
她手上熟悉的香氣刺激著陸潛,他呼吸急促起來,望著她的眼睛像黑色的深泉。
兩個人雖然一動不動,但舒眉還是感覺到了他的變化。
她很崩潰:“陸潛,你能不能不要這樣隨時隨地發、情?”
陸潛卻注意到了彆的,被她捂住嘴,隻說出兩個字:“……婚戒。”
她還戴著婚戒。
舒眉不得不縮回手:“那又怎麼樣?”
這母子倆什麼情況,都喜歡拿戒指做文章?
“離婚,為什麼……還……婚戒?”
她愣了一下,他知道她打算離婚?
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身側,才發現她包裡的東西都散落出來,那份離婚協議書白紙黑字,想不注意都很難。
“因為這戒指很貴,所以我喜歡戴,不行嗎?知道我們要離婚,就彆消耗我的耐性了。”她順勢把他從身上掀開,“你得轉到康複中心去。”
“……我不去。”
“理由?”
陸潛道:“我要回家。”
很好,聲音清朗,吐字清晰,雖然說得很慢,但這確實是陸潛說話的腔調。
“你要回哪個家?”舒眉自己先站了起來,“你現在能站起來嗎?站起來,走下樓去,我的車就停在樓下,可以給你開回家。”
陸潛沒吭聲,兩手去抓旁邊的輪椅,想要借力站起來。
額上很快滲出汗水,呼吸也亂了節奏。他幾乎是用儘全身力氣想要支撐著身體,可他做不到。
太勉強了。那麼大的創傷,又臥床多年,哪怕是站和走這樣簡單的動作對他的脊椎和肌肉都超出負荷。
他跌坐回去,這樣的屈辱和失望已經足夠讓他大發雷霆了,可在林舒眉麵前,他隻是閉上眼,堅持說:“我要回家。”
“你連站都站不起來,生活都不能自理,怎麼回家?回家了又能怎麼樣,你指望誰伺候你,我嗎?”
舒眉把那份離婚協議書扔在他麵前:“這是三年前我們就擬好的離婚協議,你看清楚了,我們婚後住的地方在明珠酒莊裡麵,這麼多年酒莊是我一手打理的,所以離婚後酒莊歸我,房子也歸我。你現在這個樣子要出院回家,可以,簽了這份協議書,就跟我沒關係了。你們陸家家大業大,不愁沒地方安置,你愛上哪兒住上哪兒住,反正我是沒有跟前夫同住的愛好的!”
協議書一式兩份,格式規整,措辭嚴謹,應該已經給專業的律師看過,不是隨隨便便擬定的。
陸潛從清醒到現在,還沒有整片成文的文字像這樣放在他麵前。他看著紙麵上那些方塊字,像一**洪濤洶湧著衝進眼睛裡,竟然衝得他有些頭暈目眩。
“怎麼,字也不認識了?那我一條一條讀給你聽!”
她說著就來拿那份協議書,陸潛的手卻握成拳頭死死摁在紙麵上。
她的手指隻捏住文件的一角,眼睛卻跟他的眼睛對上了,不得不彎下半截身子跟他對峙。
“為什麼,離婚?”
“……”
林舒眉似乎完全沒料到他會突然這麼問,愣了一下,“你問我啊?”
嗯。
陸潛像個明知做錯了事卻不知道錯在哪裡的小孩,目光澄澈,卻又帶著巨大的疑惑。
林舒眉感覺荒謬,又有點可笑,直起身來:“陸潛,你個王八蛋問我為什麼離婚,你不會連自己為什麼會出車禍都忘了吧?”
剛才的暴躁陰鷙都成了過眼雲煙,陸潛眼睛裡風平浪靜,一絲漣漪也沒有。
她恨他這個樣子也沒辦法——對,他就是連這個也不記得了。
舒眉又深深吐出一口氣,拿出筆來,塞到他手裡:“簽字吧!”
本來她也沒有這麼堅決地要讓他簽這份協議。
嫁進陸家是為了什麼?不是為了錢嗎?協議是三年前寫的,過去這麼久了,為了照顧他付出的心血也是心血,三年的青春也是青春啊!
她本來是打算,就遵守他媽媽提出的那個一年之約,等他好一點了,再重新擬一份協議,能得到的更多。
她要做個好商人,總不能讓自己吃虧。
可是這一刻,她竟然衝動的覺得,就這樣吧,簽了也好,他們倆橋歸橋、路歸路,再也沒有關係了。
她認識了快二十年的男人,耗費了她那麼多精力和心血的陸潛,以後就是陌生人了。
及時止損嘛,也好。
可是陸潛沒動。
他握著筆的指節僵硬,像是已經忘了怎麼寫字,左手還摁在紙麵上,把平整的紙張磋磨得起了褶。
“字也不會寫了?”舒眉飛快地把協議書翻到最後,“這裡,簽你的名字。”
他不是不知道應該簽在哪裡,可筆尖離得老遠,就是沒有下筆的意思。
“不會寫是吧,我幫你。”
她徹底蹲下來,手握住他的右手,逼他把黑色水筆緊緊捏在手指之間往紙麵上湊。
他抗拒著,渾身的力氣又集中到這一隻手上,她要往前,他卻犟著不肯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