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黎之前真沒想到這個。
因為段清澤親口承認邵無憂是他好友,看他的反應並沒有什麼奇怪的,所以她以為他在失去爹娘後好歹有過那麼一小段輕鬆愜意的生活。
現在看來,有是有的,但太短暫了。
他五歲半時已經認識邵無憂,而六歲後的某天開始被當藥人,中間能有多少愉快的記憶留下?
“小丫頭,這小子怎麼了?羊癲瘋?”丁圃山在一旁詫異地問道。
沈黎頭也不回地罵了一句:“你才羊癲瘋!”
丁圃山氣道:“哎,你這小丫頭怎麼回事啊,老夫是好心關心一句,你可真是不識好人心!”
沈黎懶得再理會那老頭,她慢慢伸手握住段清澤的,他的手在痙攣,沒有任何假裝的成分,他滿手心的汗,手卻是冰涼的。
在她握過來時,他條件反射般反握住她的手,好像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隻依然垂著視線,低低地喊著疼。
他連喊疼都很小聲,就好像怕喊大聲了會被人打。
沈黎一邊告訴自己這是要殺自己的魔尊,一邊還是忍不住靠過去,輕輕環住他,溫柔地在他耳邊低聲說:“都過去了,不疼了。阿澤最棒,已經熬過那些難以忍受的歲月,後麵都是好日子。”
沈黎不停地低聲撫慰段清澤,直到自己口乾舌燥,而他也終於安靜下來。
他掙脫開沈黎的手,她鬆了口氣,便順勢想起身,誰知他卻傾身緊緊抱住她,她這個半蹲的姿勢根本站不穩,往後仰倒,雙手撐著地麵,他始終不曾放手,臉深深埋在她的頸窩。
段清澤抱得著實太緊,沈黎甚至感到了窒息。
但她一聲不吭,微調姿勢坐穩後,抬手輕輕撫摸他的脊背,好讓他能感受到來自他人的暖意。
真的太可憐了,難怪他長大後不乾好事。
她忍不住心疼他,也忍不住心疼心疼他的自己。她但凡狠毒一些,有擔當更果斷一些,就該趁他病要他命,而不是真心地安撫他,萬一奇跡發生成了呢?
可她不敢,也下不了手。
沈黎一直覺得,穿越名額給她這樣的人實在太浪費了,她沒有野心,也不想乾出一番大事業,隻想平平淡淡過好這一生。
不需要太好的資質,也不需要太有錢的家庭,每天能吃飽喝足還能滿足一定的精神需求就足夠了。如果還能談一場甜甜的戀愛,那就是運氣爆棚。
若非意外,即便穿越了,她後半生也可以那樣度過。
可她這樣平庸的心願,對有些人來說也是這一生都可望不可即的。
等到段清澤連呼吸都平穩下來,沈黎才鬆開他,退到一旁。
“好點了嗎,阿澤?”她關切地問道。
段清澤抬眼看她,雙眼仍然有些泛紅,唇色白得快跟麵色一樣了。
“黎姨,我好了。”他緩緩伸手,死死握住沈黎的手,似乎這樣可以給他力量,隨後垂眸道,“可是之前好疼啊。我不想再疼了,你救救我,黎姨,你救救我……”
沈黎感覺喉嚨有些發脹,那是他早就經曆過的事,她根本無法乾涉。
她深吸口氣道:“阿澤,要不要跟黎姨說說你離開林家之後的事?”
其實她不該問,她也沒有必要知道,但或許……他將他曾經曆過的那些苦難分享給她,她來給予他安慰,他能好過一點呢?
段清澤怔怔看著沈黎。
沈黎又道:“沒關係,不想說可以不說,黎姨不會逼你,更不會為此心存芥蒂。”
段清澤搖了搖頭,沈黎心中一歎,以為他是不願回憶過去,下一刻便感覺他勾了勾她的小手指,然後看著她道:“我怕黎姨會傷心。”
他往沈黎跟前蹭了蹭,伏身趴在她膝蓋上,喃喃道:“太疼了,黎姨會心疼我。”
沈黎深深地吸了口氣,摸著他的長發說:“黎姨不要緊的。如果你覺得跟黎姨說出來會不那麼疼一些,那就告訴黎姨。”
段清澤沉默了許久才說:“好。”
隨後又是幾息沉默,他才緩聲道:“林家人將我賣掉,我不知道自己要被帶去哪裡,又會遇到什麼。我想娘親在天之靈一定在守護我,所以我才沒那麼害怕。
後來我就被賣出去了,有很多跟我差不多歲數的孩子。一開始有人教我們修煉,天天吃喝不愁,當時我很開心,我沒吃過那麼飽,也沒吃過那麼好吃的東西。”
沈黎放在段清澤發頂的手頓了頓,又繼續溫柔撫摸,柔聲道:“然後呢?”
“有一天,我們所有人都被關進了沒有窗戶的黑屋,要我們喝下難聞也難喝的藥。真的很苦,很多人都吐了。那天晚上真的好疼,我疼得一晚都沒睡,等我起來才發現,好幾個人死在了那夜。前一天我們還一起吃飯一起修煉,第二天他們就永遠地離開了,就像娘親一樣。”
段清澤說著忽然用力抓緊沈黎的手,仰頭看她,眼眶泛紅地祈求道:“黎姨千萬不要死,也不要離開我。”
“……好。”沈黎答應著,心裡卻很明白,這完全由不得她。她最後的結局不是死,就是離開他。
段清澤滿意了,繼續說:“那以後我們就經常要吃藥,有時候是三四天,有時候會久一點。看著我們的人很凶,疼也不許我們哭喊,誰要是發出太大的聲音,就會被鞭打。”
他頓住,隨後以一種頗為扭曲的姿勢摟住沈黎的腰:“幸好現在我跟黎姨在一起。”
沈黎知道,他的記憶還未恢複到他逃離的時候,所以聽起來戛然而止。他當然成功逃出去了,不然又如何成就如今的魔尊?
“嗯。以後再疼,黎姨會陪著你。”沈黎努力將紛繁複雜的情緒都壓入心底,又問,“邵無憂跟買你的人是什麼關係?”
按照沈黎的推論,邵無憂小時候跟段清澤一起玩耍過,而且應當還是經常性的,所以才會有結義信物。但在段清澤被當藥人後,這一切都結束了。
邵無憂是買家那方的孩子嗎?子承父業,如今同樣抓人當藥人。
段清澤搖搖頭,不知沈黎在想什麼的他徑直拋出一個沈黎沒想到的答案。
“無憂也跟我一樣是被人賣掉的,他比我還慘,是他爹娘親手賣掉他。好幾次我都覺得自己要死了,因為跟無憂互相鼓勵才活下來。”
沈黎一怔:“你是說,邵無憂跟你一樣是藥人?”
段清澤嗯了一聲,頓了頓又說:“黎姨,不要像對我一樣對無憂好。你是我一個人的黎姨,你不要對他也那麼好……他也會有彆人對他好,我隻有你。”
沈黎嘴上應著好,心裡將剛才的推論都推翻了。
她以為的“子承父業”,實際上是“受害者變成了加害者”。
她突然很想知道他們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曾經生死與共的好友竟然相忘江湖。但段清澤還沒有那段時間的記憶,而邵無憂怕是不會說。
跟他們這些人的悲慘過去比起來,她那個平平淡淡活一輩子的願望一下子顯得奢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