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宋逸舟的意圖本就要叫宋儼明誤解,但這個度很重要,完全坐實與引發猜疑是兩碼事。
這下猝不及防被那小子擺了一道,宋逸舟恨不能飛身進去,一把提拎著容玉的後領子出來,讓他就地好好說清楚。
然他一張俊俏的麵上陰晴不定,喉結動了動,隻能生生受了這個大鍋。
可不想宋儼明麵上非但沒有半點驚疑,那雙幽深平靜的眼睛隻看著他,薄唇輕啟:
“你已經十九了。”
這句話輕飄飄的,但背後的意味深長,那是來自一個全京城人人誇讚的異母同胞的兄長的俯視——你已經十九了,為何還如同那三歲稚子般胡鬨。
對方自小便是天之驕子,三歲通詩書,十歲登科,一朝功名滿天下,滿朝朱紫貴,竟無一人與之爭鋒。
他的身上似乎有著與生俱來的尊貴與魄力,一向威重嚴苛的父親待他與彆的兒子全然不一樣,甚至事事皆與之商議,儼然平陽侯府真正的主子。
這不由得讓他想起了兒時那一幕幕。
頑劣不堪的少年跪在祖祠,被父親狠狠地用長棍鞭笞,雖背部皮開肉綻,但少年咬著牙,絲毫不肯示弱半分。
那恨鐵不成鋼的老父打到最後隻支撐著長棍喘息不已,
“你已經七歲了,瞧瞧你大哥!”
——憑什麼,他不服!
不堪管教的他七歲便被送去了武當,做了“蓬萊散人”吳道子的關門弟子。父親口中冥頑不靈的他,卻是師父口中的天賜奇才,是眾位師兄可望而不可及的天資越人的宋師弟,十二歲時,整座武當山已沒有任何一位師兄可以與之為敵,如今,他更是獨步天下、縱橫武林的“破雪劍”。
但這一切,在父親眼裡,不過是莽夫所為,不過是他這大哥淡淡的一句,你已經十九歲了。
這些年堆積的驕傲似乎一下子被擊垮,宋逸舟臉色愈發冰寒:“我宋逸舟想如何便如何,誰能耐我何!”
氣氛愈發肅嚴,戚總管瞧著情況不好,機警地將大門口給關上了。宋逸舟見戚總管那一副家醜不可外揚的模樣,心中更是冷哼,轉了一圈劍,提腳便往內院走去了。
“慢著!”
宋逸舟連頭也沒回,嘲諷道:“‘丹陽居士’可不要以為自己能擋得了我,刀劍無眼,彆怪做弟弟的沒提醒你。”
“丹陽居士”乃先帝禦筆親封,是滿京城貴胄子弟求不來的榮寵。
宋儼明瞧著他的背影半晌,突然道:“父親撐了三日才去的。”
宋逸舟一時不防他這麼一句,心裡沒來由地猛一顫:
“……與我何乾。”
宋儼明沒再說話,隻輕輕歎了口氣,在這深秋,居然有了幾分寂寥。
“孽障!”一個蒼老憤怒的聲音打破了平靜。
一位穿著簡樸衣物的老者在鬆竹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從內堂出來了,他身形佝僂,看上去已近古稀之年。見著宋逸舟更是雙目圓瞪,似是怒不可遏。
宋逸舟一張冷漠的俊臉有了一絲驚愕:“……何伯,你怎麼在這兒?”
叫何伯的老者非但沒有半分久彆重逢的喜悅,隻顫顫巍巍舉著拐杖便要打他。
宋逸舟一時不明所以,隻輕抓了那拐杖:“你不是在瀘州麼?”
老者咬著牙將那梨木拐杖用力抽出,冷不丁一個踉蹌,好容易站穩後,又劈頭蓋臉地將拐杖往他身上招呼,
“我打死你個孽障!”
宋逸舟怕他摔了,不敢再攔,隻任由他在臂膀臀腿上胡亂抽打——橫掃武林、赫赫威名的“破雪劍”居然被一個站都站不穩的老頭子打得不吭一聲。
等何伯打累了,徑直將拐杖一扔,踉踉蹌蹌朝著宋儼明走了幾步,當場便跪下了。
“侯爺,我們周氏對不起你!”
宋儼明連忙伸手去攔:“何伯不可。”
立刻轉頭向鬆竹:“鬆竹,給何伯看座。”
鬆竹很快搬來了一張帶有坐墊的坐墩,扶著何伯坐了。何伯仍自淚流不止,一張衰老的臉哀戚悲慟,他仰望蒼天,兩行濁淚傾然瀉下,
“小姐,老何對不住你啊!”
何伯口中的小姐便是宋老侯爺的第二任夫人周氏。
當年,滇西平南府周氏遠嫁獨女,周太爺不放心,將自己最為信賴的管家讓小女帶去,好照應一二,也就是眼前的這位何伯了,他後來也成了平陽侯府的大管家,前些年才年老告退的。
宋逸舟自小頑劣不堪,跳上躥下,國子監的五經博士都被他氣得要辭官歸家,宋老侯爺自是恨鐵不成鋼,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周氏難產溘然長逝後,也隻有何伯在老侯爺打罵的時候會護著他。
宋逸舟自小與他再親厚不過,名分雖是主仆,但情分更勝似父子。
宋逸舟被這沒頭沒腦地打了一頓,還不能反手,他多少年沒受過這樣的憋悶了,不由得瞪向始作俑者:
“好你個雞賊宋儼明,何伯好好的在瀘州享清福,你大老遠將人請來做甚麼?”
話音未落,何伯將拐杖惡狠狠丟過來,
“孽障!你還不知錯!”
他含著淚,指了指後院的方向,“畜生才做那等不倫之事,你是咱們周老太爺唯一的嫡外孫,你讓整個周家的臉往哪裡放!”
宋逸舟一時語滯,有苦說不出,隻咬著牙緊握著劍站在那裡。
何伯見他猶是死不認錯的模樣,更是怒罵道:
“跪下!”
“何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