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壓頂,最近玄龜島上的妖們已經習慣了連綿不絕的雨,卻仍不免覺得壓抑。
螞蟻們爭分奪秒搬運貨物,鳥兒們低空飛行嘰喳不休。
忙碌於農田中的妖怪放下鋤頭,抹去頭頂的汗,看著天上烏雲喜憂參半。
藥王彆苑的狐妖剛熬製出一瓶藥汁,仰頭望天,忽然抱怨道:
“天天下雨,悶也悶死了。那人類小姑娘怎麼一次也沒來找我解悶?我又不吃她……你最近看見她沒有?”
“沒有,大王。”跟在白狐妖王身後的小妖搖了搖頭,“好幾天沒看見了,聽說也沒去食膳苑取吃的。”
“可惜距離我上山彙報的時間還有三個月,不然就能順便上去探望下那小東西。”白狐妖王拂了拂麵頰。
連續多日下大雨,空氣潮濕,她臉上總是濕濕的,稍出一點汗便覺黏膩難受,很是厭煩。
她將藥瓶遞給小妖,仰望著天上烏雲,微微皺起眉。
總覺呼吸窒悶,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股令人不適的氣息。
仿佛有什麼事要發生一般。
……
……
妖將淩溪潛伏在高草叢中,如一座雕像,即便飛蟲落在他眼瞳上,也不動分毫。
隻偶爾,他會忽然吐出蛇信,極輕極輕的嘶嘶兩聲,顯示著他是個活物。
當毒蛇確定了捕獵目標,耐心往往超乎意料。
它們可以很久不進食,隻等著一頓飽食。
涼風掃過地麵,落葉枯枝窸窣微響。
捕獵者能從這些細微的聲音聽出到底是風,還是自己的獵物到了。
淩溪發絲微微漂浮,與麵頰邊的草枝纏繞。
泥土的氣息漂浮在四周,世界仿佛進入一種壓的人透不過氣的死寂中,隻等著一場暴雨來臨,狂驟的衝刷一切,在窒悶中爆發,然後暢快傾盆。
……
……
殷冉來到山頂阿彤她們修複的灶台前,樂嗬嗬搶到‘下廚權’,又做了道紅燒排骨,陪著大家熱熱鬨鬨吃了一頓。
還專門留出四塊排骨,讓阿彤等呦呦回來時給它吃。
心裡遺憾沒能在出發前狠擼一頓呦呦蓬鬆又順滑的毛發,卻也隻能這樣了。
人生本就沒有十全十美,說不定她能活著回來。
畢竟《三十六計》的身法她已經練的很熟了,脫逃的幾率並不是完全沒有。
“今晚再忍一下吧。”她目光落在阿彤的笑容上,語氣隨意道。
如果她成功了,那下山便安全。
如果她失敗了,那山上山下也都沒什麼差彆。
阿彤應一聲,也沒有多問。
殷冉看著三位少女刷碗整理院落,很快便手腳麻利的將四周恢複成整潔狀態。
雖然這裡仍顯破敗,那三間不能住人的屋子依舊歪歪斜斜著,但整理過後,還是溫馨不少。
這清苦的日常生活,在此刻竟顯得如此令人眷戀。
又坐了一會兒,天色愈發沉了,殷冉才告彆。
隻說自己在山上隨便逛逛,便順著台階下山而去。
阿彤站在院子裡看著阿冉的背影出了小院,繞過前麵小湖和亭子,拐至下山路口,漸漸消失。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們都不太看的懂阿冉了。
那種敬畏的感覺不知不覺間出現,使她們對阿冉好奇,卻不敢過多開口詢問和乾涉。
雷聲轟鳴,阿彤收回目光,轉頭對阿粉道:
“要下雨了,將東西往屋子裡收一收吧,明天天晴了,再看看那三間屋子能不能修葺修葺。”
臉上落下一點涼滋滋的濕意,阿彤仰頭望天。
雨來了。
……
……
今夜將有大雨,藍狐先生早早收了課。
呦呦將阿粉給他縫的小書包,套在毛茸茸的脖子上,一隻前爪也伸進包帶,然後將包甩在身後背背好。
它禮貌的向先生行禮,與同窗道彆,才如一道紅芒般躥向歸家的路。
行至半山腰時,它便瞧見殷冉肅著臉孔氣勢洶洶下山。
殷冉將臨時縫製的手套彆在腰帶上,腦海裡一遍遍演練自己的謀劃。
當紅色圓蓬蓬的東西朝她撲來時,她幾乎要掏刀格擋,還好心思電轉反應過來,才換攻擊為擁抱,將呦呦接在了懷裡。
“下課了嗎?”她一手攏住它背,一手托住它肉墩墩的屁股,驚喜問道。
“嗷。”它短促的應一聲,隨即便將下巴搭在她肩頭,毛茸茸的腦門兒拱在她脖子上,舒舒服服眯上眼。
現在呦呦不僅不排斥被抱被擼,反而給阿彤她們摸摸抱抱擼服了,從此愛上撓癢癢,有事沒事都要她們親親抱抱舉高高一番。
殷冉照著它的背狠摸了兩把,笑著道:“我做了紅燒排骨,讓阿彤給你留了,快回去吃吧!”
呦呦霍地睜開眼,前爪在她肩上一撐便跳到地上,直朝山上跑去。
但才衝出去兩步,突然想起她之前不讓阿彤她們下山,自己這兩天下山求學也都從旁處鑽草叢來去,於是駐足回頭問道:
“你去乾嘛?”
“妖蛇還在山下,我去跟它打架。”她輕描淡寫道。
呦呦盯著她的眼睛,卻歪了頭聳起眉心。
它那雙圓溜溜水汪汪的眼睛閃爍著懷疑的光,忽然像明白了什麼,人立而起,用它那並不算很威風,卻故意壓低了的稚嫩聲音道:
“我跟你一起。”
“我去殺妖,你跟著乾什麼?快回去吧,不然肉要涼了。”殷冉微微一笑,朝它擺了擺手。
“我要撕碎他,扯掉他的毒牙!”他模仿著惡毒的聲音,講的煞有介事。
殷冉盯著它,臉上笑容漸漸消失,深吸一口氣,複又換了種認真口氣:
“回去吧,我已經做好了布局,你不知情反而可能搞砸。”
說罷,她沒再看它,轉身大踏步繼續下山。
晚風卷著濕意,雨點逐漸變大,劈劈啪啪砸在她頭頂肩上,雨水滲進衣衫,泅濕的布料顏色變深。
肩頭更覺沉重。
……
……
行至山腳時,殷冉深吸一口氣。
這時太陽還沒完全落山,隻是被烏雲遮著,天色彷如黑夜。
她逐漸做出一個謹慎又帶點徨意的表情,小心翼翼走向山下平坦的石板路,仿佛是想趁機下山,又害怕有埋伏一般。
站在守山大陣內側,她停下腳步,臉上許多細微表情都顯示著,她正在做最後的掙紮。
所有看見她表情和細微動作的人,必然都會覺得她是因為在山上憋了好幾天,再按耐不住,決定下山去食膳苑取點食物,卻又害怕遇到壞人,才表現的戰戰兢兢猶猶豫豫。
一直伏在路邊高草中的淩溪唇角忍不住微微翹起,這丫頭雖然有幾分小聰明和謹慎,卻到底隻是個膽小脆弱的人類。
斷刃山腳下少有其他人往來,今晚趁著大雨,他便要無聲無息的將她殺掉。
四個人類丫鬟裡,隻有她是被教主另眼相待的。
其他三個小丫鬟,完全不足以造成威脅。
隻要殺了她一人,他就安全了。
一個煉氣期的人類少女,他隻要衝過去,輕輕在她頭上一擰,十幾秒鐘就能要了她的命。
殷冉深吸一口氣,似是在表演緊張,卻也是她真實的情緒。
待情緒稍微平複一些,她終於邁出了那一步。
殷冉知道淩溪不會在她剛脫離教主可以感應的守山大陣範圍便立即攻擊,一個謹慎的狩獵者,必然會選擇她走出幾步,與守山大陣拉開一段安全距離後再下手。
她若立即施展出三十六計步法,雖可以在他攻擊時暫時躲開,但她體內儲存的靈力有限,就算步法玄妙,也必然會在幾步之後因靈力不足導致速度變慢。
到時候,他仗著高她一整個大境界的實力,必然在速度上顯出優勢,她就必死無疑了。
而且,就算她真的靠身法跟他周旋開了又怎樣?
她終究隻會逃,殺不掉他就決絕不了問題。
她需要得到他的血液!
隻有將他的血液丟入息壤伏天鼎,引他到大鼎一米距離內才行。
所以,她必須冒險。
接下來她的所有行為、所有應對都必須分秒不差。
因為她要麵對的,是可以在瞬間置他於死地的可怕敵人。
當人的恐懼達到極點,豁出去一死的決心,便會爆發出超乎常人想象的勇決。
殷冉在踏出守山大陣兩步時,心跳忽然平穩了下來。
渾身汗毛立起,在這瞬間,她覺得自己聽覺增強了數倍,周身五感都變得更敏銳,仿佛有巨大潛力於危機中被激發。
她如自己在腦中無數次演練的那般,露出無知無覺的茫然神態,似一個雖擔心,卻渾然不知危險靠近的獵物,一步步遠離斷刃山。
就在她踏出第十步時,左側草叢中忽然傳出細微聲響。
殷冉耳朵微微一動,下一刻便有勁風朝她身後襲來。
一隻手霍地壓住她肩膀,另有一條手臂穿過她腋下,瞬時箍住了她腰身。
在這瞬間,她完全有機會施展三十六計步法躲開對方鉗製,卻靠著強大的意誌力,壓下恐懼躲閃的自保本能,使自己生生被對方擒住了——
她需要與他近身,隻有這樣,她才能得到他的血。
哪怕這行為極其凶險,哪怕被他近身使她惡心反胃,也必須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