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亦賢娶妻的事容娘知道不奇怪, 自從嚴涼上任後整頓了陰陽兩界的消息互通,駐紮在陽間的土地公婆們總能第一時間將各種訊息傳遞至陰曹。
那老僧竟然是常歡翁主的祖師爺……想到這裡曲朝露便心下駭然,常歡在劉府的那一手多半是那老僧教的。如今自己是鬼, 那兩人儼然就是她的天敵,她應該躲得遠遠的,但偏偏常歡又可能和她的死有關,她不甘心做個縮頭烏龜不問真相……
容娘抬了抬眼角, 道:“借一步說話吧。”
曲朝露點點頭, “好。”她依依望向嚴涼。
此刻她還被嚴涼摟在懷裡, 她的後背靠在嚴涼的胸膛上,腰間是他強有力的手臂。她偏過頭凝視嚴涼, 他略低著頭,這個角度使得他的麵孔處於半明半暗之中,立體而深邃。
曲朝露在他的眼底看到了神色裡蘊著一絲迷離的自己, 她微微動了動,頸後被嚴涼衣上的繡花針腳微微刺痛,她道:“謝城隍爺又救了我,我……去和容娘姐姐說幾句話。”
嚴涼看了眼容娘,對曲朝露道:“你最好老實在鴛鴦湖待上十天半月再去陽間,否則若是落在那些僧道手裡,怕是有你受的。”
他放開了曲朝露。
曲朝露轉身給嚴涼施禮,隨著容娘走出主殿。
那鬼貓的情緒已經平靜下來, 重新在容娘懷裡蜷縮成毛茸茸的一團, 漆黑的毛色無一絲雜質。
容娘對曲朝露道:“你要是還想著去陽間, 我倒可以給你個辦法。”
“容娘姐姐請說。”曲朝露忙道。
“你晚上早些回家,第二天白天再回來,就碰不到那些家夥了。”
曲朝露皺眉道:“容娘姐姐說笑了,我們根本不能暴露在陽光下,那樣不是會魂飛魄散嗎?”
容娘斜了她一眼,幽幽冷笑著反問:“你不知道打傘嗎?”
“打傘……?”
“讓你妹妹打傘送你回鴛鴦湖,這事就解決了。”容娘道,“不過你夜裡在家也找個浴桶躲在水底下去,免得有僧道路過你家門時察覺到你的鬼氣,闖進來收你。”
曲朝露訥訥,細細一想,容娘的法子倒的確是可行的,隻是有一點……
“我妹妹看不見我,打傘送我時,如何知道我是不是跟在傘下?她定是不放心的。”
容娘幽幽暗暗一笑,視線在曲朝露身上刮了一遍,定在了她耳垂上戴著的珍珠彼岸花耳環上。
這正是曲朝露陪酒那次得來的賞賜,她喜歡這對耳環,這段時間總是戴著。
容娘用細若白骨的手指在鬼貓頭頂點了點,鬼貓睜開眼睛,碧綠眼底閃過一道暗紫色的光,它張口吐出一縷暗紫色的雲霧。
容娘的手指勾住那雲霧,指尖一引,就將那雲霧引到了曲朝露的一隻耳環上。雲霧繞著曲朝露的耳環,很快就滲透進去,和耳環融為一體。
容娘解釋道:“我們母子都是厲鬼,怨氣堆積到一定程度便可以在人前現形了,所以當初我肆虐陽間時,旁人都是能看見我的。”她又讓鬼貓吐出一團雲霧,拈在指尖玩起來,“我在你耳環上種下點我們的怨氣,你戴著這耳環,陽間的人就能看見你了。”
“多謝容娘姐姐。”曲朝露感激的福了福身,又道,“那小葵她……”
容娘又握住曲朝露的手腕,將她的袖子往上撩起,露出手腕上瑩然生光的白玉手鐲。
容娘將指尖那縷雲霧融入了這枚手鐲裡,道:“那小娘子要是想用,你就將這手鐲借她吧。對了,還有個忠告給你,眾鬼行走人間時如果遇到麻煩不好躲了,就往城隍廟跑。隻要跑進城隍廟在陽間的地界,城隍爺就能現身去庇佑你們。”
曲朝露忙恭敬的行謝禮,驀地又想起那老僧,便問道:“容娘姐姐方才說,曾差點栽在那老僧手裡?”
“是啊,那會兒我還在陽間當厲鬼,總想著殺了怨恨的人。正巧被那老僧碰見,我們母子險些就被他打得魂飛魄散了。”
曲朝露凝眸問道:“容娘姐姐選擇在城隍爺手下當文判官,莫不是因為敵不過那些捉鬼人,便放棄了肆虐陽間?”
“不。”容娘眼底驀然刺出一抹幽冷,犀利如毒蛇,“是因為,城隍爺恨的人裡恰好有我恨的人。雖然城隍不能插手陽間的事,但想繞開天罰暗地裡做些手腳算計陽間時事走向,他還是做得到的。所以我跟著他。”
她說罷,見曲朝露滿眼的疑慮而遲遲不敢問出,便道:“你是不是在想,我恨的人是誰?”她撫著懷裡的鬼貓,咬牙切齒道:“王相王呈繼,我曾經最愛如今卻恨到骨子裡的人……我苦命孩兒的爹!”
曲朝露心中一凜,垂眸低頭,不再直視容娘的視線。
再回到嚴涼麵前時,嚴涼審視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掃過。
容娘無謂道:“露娘子那麼在意家人,我就告訴她一些避開捉鬼僧道的方法,你何必這麼看著我?”
嚴涼眉毛動了動,斂容道:“罷了,退下吧。”
容娘屈膝退下。
曲朝露還立在那裡,婉婉望著嚴涼,輕聲道:“城隍爺。”
“怎麼,還賴在這裡做什麼?回去吧。”嚴涼冷漠道。
見他彆過目光不理自己了,曲朝露心裡控製不住的酸楚委屈,隻好道:“城隍爺保重,朝露告退。”
嚴涼長身立在神像下,曲朝露已經轉身離去。他有些恍然,直到曲朝露的影子被光影移動到他的視線外時,他才發覺她走了。
“城隍爺。”已經離去的容娘又回來了。
嚴涼挑眸看她:“怎麼?”
容娘撫撫袖子上被鬼貓壓皺的繁複繡花,似笑非笑道:“怎麼城隍爺見了露娘子,一言一行與我年輕時候那麼像。”
嚴涼眼角微動,等著容娘講下去。
容娘眸中帶了譏誚的笑意:“那時我十五六歲,和王呈繼青梅竹馬,看著他日漸豐神俊逸,我看在眼裡自然是千好萬好。他靠近我的時候,我不知所措;他冷著我了,我又心裡不高興。”她戲弄道:“城隍爺是不是蹈我的覆轍了?你猜猜你現在的狀態叫什麼?”
嚴涼臉色不大好看。
容娘道:“這叫‘閨怨’。”
嚴涼生硬的斥道:“簡直放肆。”
“我比你母親還早出生,怎麼也算你的長輩,放肆一句又如何?”容娘蒼白如蓮的指甲染了鮮豔的緋紅,出入在鬼貓的毛色間分外醒目,“你這些天彆彆扭扭的模樣,看得我這做長輩的都著急。”
嚴涼無奈,容娘的確是長輩,他無法叱責,何況心中竟隱隱湧出一種被戳中了痛楚的窘迫感。若非他性子還算沉穩,怕是會惱羞成怒。
他無奈歎一聲,擺擺手道:“多謝關懷……退下吧。”
容娘幽然離去。
大殿裡隻剩下嚴涼一人,對著高高的神像沉默。雙手挪到背後時修長的手指觸碰到腰間的絳色白玉魚龍束腰,激起一陣清脆的響聲,落在空闊的殿閣裡,泛起清冷的餘音嫋嫋。
他這段時間的確是魔障了,總在心裡惱著曲朝露不登門,惱她撩完了他達成了目的就走人,都不把他放在心上。
他也惱自己,惱自己當初明明放言讓曲朝露小心彆丟了心,到頭來怎麼覺得是自己的情緒在被她牽著走。如今見到曲朝露,難以控製心頭翻騰的竊喜,想留她說說話,卻又不想跟個“怨夫”似的在她麵前認輸。
容娘說他“閨怨”,倒真有幾分貼切。他念著曲朝露登門時的心態,和鹹禎帝後宮裡那些失寵後盼著君恩的嬪禦,有何區彆?
美色誤人!
曲朝露回到鴛鴦湖後,將容娘的建議轉述給了蒲葵。
蒲葵大喜,想著隻要能再去看舅舅就是好的,曲朝露這便將腕上的白玉手鐲給她。
蒲葵戴上這手鐲,就能在舅舅麵前現形了。
“曲姐姐,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蒲葵小心翼翼的問。
曲朝露望著蒲葵,笑道:“我沒事,小葵,你彆擔心。”
“可是曲姐姐總是皺眉,看著像有心事……”
“沒什麼的。”曲朝露淺笑,此刻腦海中浮現的是嚴涼那張側對她的冷臉,又是一股酸澀的情緒從喉嚨裡泛上來,她做出鎮定的神態,“晚上快到了,我們準備準備就去陽間吧。”
有了容娘的辦法,曲朝露和蒲葵與家人度過了好些天溫暖的日子。
爹娘和曇華都能看見曲朝露,她和家人坐在一起聊天,分享每天的經曆。那種溫存讓曲朝露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她不曾死去,還是待字閨中的清婉少女,無憂也無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