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店縣,距離小店不遠的山林中。一個青年僧人靠著一棵鬆樹,閉目盤膝打坐。
他眉心有一點紅痣,寶相莊嚴。撥著檀木佛珠,默念經文。虔誠清透,麵如蓮花。
“五濁惡世,劫濁、見濁、煩惱濁、眾生濁、命濁中……”
不知何時,他手中佛珠錯漏了一顆,陡然停下了念誦。抬起頭,睜開了眼。輕聲自語,
“貧僧算得顯示大氣運者將會北上入京,故而離開金華返回京城。
今夜心中異動,莫名歡喜,以至念不得經文……莫非大氣運者會應在今日?”
他說完,猝然起身。飛上鬆樹尖端,像一隻輕飄飄的燕子。
站上樹頂,僧人腳下踩一根細細的鬆枝,自上而下,目光環視四周。好半天,也沒有發現什麼。
他念了聲佛號,便又下了鬆樹,走出山林。
漫無目的地緩步行走在山路上,也不知前方為何,是哪裡。
走出百來步,忽見一盞燈籠飄飄忽忽,由遠及近。
僧人腳步微頓,又往燈光處走去。十多步以後,方與提著燈籠的人相遇。
那是個壯年男子,提著燈籠,襯得臉色灰暗,滿是疲憊和悲色。
僧人定在原處,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施主為何深夜趕路?”
那壯年男子抬起燈火打量,見是個漂亮的和尚,警惕之色減弱了些。自我介紹道,
“我是這附近的住戶,跟老父開了一間小客店,接待路過的行人。今日出行是因為我娘子病逝了,停屍在家。
我到縣城裡去買棺材,弄得晚了。本要在縣城歇下,但還是不放心家裡老父,才深夜趕路回去。”
“原來如此。”僧人點了點頭,便要離去。
可那男子卻好似突然想起什麼,叫住僧人,“大師,天色不早了,何不與我一起回去?這地界人煙稀少,方圓五裡除了我家小店,沒有彆的店家。您不若到舍下休息一晚吧。”
他頓了頓,不好意思地道,“我不收你錢,隻您幫我家婆娘念一部經就夠了。她活著的時候沒能享福,希望她下輩子能投個好胎。”
僧人回過頭,點頭稱“善”。
………
就在男子口中的小店。一間狹小的房間裡,足足擠了有十來個個人。
一個黑跑老者站在桌前,占據一半的空間,另外的人擠在另外一半空間中。微微躬身低頭,肩貼著肩,充滿敬畏。
“巫祭大人。”
說話的是站在前列一個中等身高,精瘦的男子。他稍稍仰起頭,眼中劃過一絲狠色,“我們現在就去除了那一夥人,抓住大皇子——”
“不急。”被稱為巫祭的黑袍老者用沙啞的聲音回答,“他們敢帶生魂上路,應該有些本事,先試探一番。”
說罷,便閉上眼,念出一段咒語。其他人頓時把頭低得更下,連呼吸都輕了幾分。
“瑪哈噠伊嚕……”
幽幽的光芒中,巫祭將竹筒放在桌上,拿出一根紅色的線香插/入竹筒。低聲念完一段咒語後,他的指腹擦過線香的頂端。那線香沒有引火,便自燃起來。
淡粉的香煙嫋嫋升起,氣味像極了潮濕環境的黴味,還帶著一點血腥之氣,混合為一種古怪的味道。
巫祭深吸一口,眯著眼,褶皺縱橫的老臉上充滿迷醉。
原本躁動不安,衝擊牆壁的黑色靈蟬在線香燃起後也鎮靜下來,慢悠悠飛回了插著線香的竹筒裡。
巫祭又將紅色的線香取出,遞給那說話的精瘦的矮個男子。
“拿這個,去插到那間小屋外,順風的方向。”
“是。”
精瘦男子領命出去,不過片刻就返回複命。
巫祭遂令人打開窗,自己從箱籠裡取出一方小銅鼎,放到桌上。
那銅鼎以青銅打造,直徑大約成年人雙手一箍的大小。鼎有三足,鼎身上麵滿是青綠、黑紫的銅鏽,花紋已經看不清晰了。
更詭異的是,那銅鼎的蓋子並不是配套的青銅,而是以“烏木”雕成的,蓋子上還有一尊小小的神像。
神像未著衣物,抱膝而座。發髻類似佛陀隆起的肉髻,眼睛一睜一閉,嘴角一揚起一下撇,似哭似笑。神態煞是詭異。
仔細去看,就能發現,那烏木神像並非天然形成,而是結著發黑的血塊。應是常年被血澆灌,落成的烏色。
巫祭跪在神像前,拜了一拜,其他人也不敢站立,皆顫顫巍巍地擠在一塊兒,俯身下拜。
拜過以後,巫祭跪直起身,將神像的蓋子揭開,不知從哪裡拿出一隻綠油油的癩蛤/蟆,放到了青銅鼎裡。
“來時見那女士已成屍魄,可以為我所用。本想放入子蠱,讓它吞一些精氣再帶走,不想今晚就能派上用場。”
眾人俯首,“巫祭大人高明。”
“瑪哈神庇佑。”
…………
一縷淡粉的香煙順風,滲透門窗,飄進了小屋裡。煤油燈輕輕搖晃,將帳中平躺女屍隆起的身形映照在牆上。
“咕呱——”
一聲詭異的蛙叫,竟是從帳子裡的女屍身體裡發出。
那女屍麵若金紙,指甲逐漸鋒利變長。眉心處,卻有一縷黑氣埋伏不動。
又一聲“咕——”,女屍驀然睜開眼,從帳中坐起。
那眼裡,全是黑色的瞳仁占滿,沒有白仁,好不詭異。
僵硬地轉動脖子,女屍緩緩走下床,朝著裡間走去。
她動作僵直,關節好似格外堅硬,不能彎曲。但走路的聲音特彆的輕,接近於無。喉嚨裡咕噥咕噥,像是蛤/蟆的咕呱聲,又不完全一樣。
一步,兩步,在靠近裡間與外間隔開的簾子時,驀然頓住。
“咕……”
…………
小屋的裡間,因為趕了一天的路,疲憊不堪。幾乎沾到枕頭,眾人就睡了過去。
他們睡的是大通鋪,左玟自知不便,遂麵朝著牆,側身而眠。
她邊上躺著時是鬱荼。鬱荼過去又是李垣和李家的管事與護衛。而對麵的大通鋪上則睡著夏舉人王舉人幾個。馬車夫實在沒有位置,便在馬車上休息。
他們趕路,以往都是儘量住在客棧,有時房間不夠,左玟也會讓鬱荼在自己房裡休息。但鬱荼是鬼,一般都枯坐一夜守著,從來沒有像今日這樣睡到左玟身邊。
他也側著身,麵朝左玟,背後靠著李垣。
兩個人的位置,因為他們睡覺的姿勢,中間又生生隔出了一人的空位。
一臂的距離,好似隔了一條天河,讓鬱荼不敢越過去半分。他專注地看著左玟的背影。
少年清雅的氣息竄入鼻腔,淡淡的,像清冽的雪。又有一種暖暖的無法形容的香味。
淺淺的呼吸聲也仿佛響在耳畔,一吸一呼。哪怕看不到正臉,僅一個背影,也讓他心潮澎湃。若非極力克製,隻怕已經激動的打顫。
“恩公……”
腦海被這兩個字填滿,歡欣雀躍,容不下其他。導致女屍的動靜到了門口,才喚醒鬼王的關注。
他皺起眉頭,卻不舍得起身離開。便隻操縱之前留存的陰氣,在女屍體內遊動起來。與某個作怪的東西周旋。
女屍卡在進房間的簾子外,鋒利的長指甲插入自己的頭顱,喉嚨裡咕噥咕噥,嗓子卻是發不出聲音。
另一邊,盯著銅鼎內蛤/蟆的巫祭陡然扒到了桌前。
見那綠油油的蛤/蟆不知為何,竟成了黑色,陰氣森森。
巫祭先是詫異,而後滿麵驚喜,“是個鬼物?”
黑色的癩□□“咕呱——咕呱——”的叫起來,四腳撲騰,好似特彆難受。
巫祭見此,目光一凝,“果然有些本事。”
說罷,便從袖裡拿出一根銀針,用力刺入了蛤/蟆頭頂。
“撲哧——”
一滴烏血溢出,黑色的癩□□已經沒有了生息。
巫祭直起身,從箱籠裡取出一隻小竹簍,遞給精瘦男子。“進了門就打開這個,不要遲疑。”
又將裝著黑色靈蟬的竹筒再次打開,“跟上靈蟬,我會給你們施法。”
“是!”
隨著這聲應和,十來個男子從腰間取下半月形的彎刀。銀色刀鋒寒芒閃耀,鋒口卻抹了幽綠的色彩,詭異生光。
便挨個從窗口跳下,直奔旁邊的小屋而去。
而在銀針插入蛤/蟆頭顱的同一時刻,小屋裡的女屍發出嘶聲的低吼。突破怨氣的操縱,衝進了小房間裡。
“嗷——”
一聲,仿若驚雷。
左玟自夢中驚醒,睜開雙眼。鬱荼卻已翻身坐起,想也沒想地喚出度朔印,砸向撲過來的女屍。
借著外麵煤油燈的燈光,左玟隻見一個女人的身影被一方閃著幽光的小印擊中,朝著另一邊王舉人夏舉人所在的大通鋪,倒飛過去。
“啊——”
那邊的人紛紛驚醒,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還接了女屍一下。下一刻,借著燈光看到女屍金紙色的臉,全黑的眼瞳,都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有鬼,鬼啊——”
“詐屍了!”
“救命——”
那女屍被度朔印砸的暈頭晃腦,竟是讓王舉人幾個逃下了床鋪。衝往屋外。
當初鬱荼以度朔印兩陸判壓成肉泥,可見這小印的威力。可今日對上女屍,不知為何,威力卻大大減少了。隻是在其胸口打出一個凹陷的弧度,似乎還未損傷其內核。
那女屍栽了一會兒,便重新氣勢洶洶,以更大的吼聲,撲向左玟這方。
鬱荼見此,閃身挪到左玟身前,手持度朔印,又補一記,再次打向撲過來的女屍。
“砰——”
女屍重重撞到牆壁上,一聲巨響,仿佛鐵塊撞過去,直接鑿穿了牆壁。落到屋外。
“轟隆轟隆——”
一麵牆轟然倒塌,失去了這邊的支撐,房梁偏移。原本就不怎麼牢固的小屋,竟是搖搖晃晃,沙石滾落,即將要坍塌了的樣子。
顧不得去管女屍,鬱荼抱起左玟,身化黑霧,閃身出了屋子。
腳還沒落地,左玟焦急道,
“垣表哥管家還在裡麵!”
鬱荼遂放下左玟,留下一句,“在這等我。”
便又進了那將要坍塌的屋子。
一團黑霧眨眼消失,左玟的目光跟著望過去。卻被幾道刺目亮眼的白光晃了眼。
她不自覺閉上眼,微微側頭,避開那刺眼的光。
大許是閉上了眼,感官反倒靈敏了。直覺一股勁風撲麵,驚得她頭皮發麻,本能地彎下腰,摔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