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年末,這個冬天格外的冷。空氣潮濕陰寒,像是寒氣都滲進了膚表,涼意透骨。穿再厚的棉衣也抵擋不住。
三更夜,還是沅安城的西北角。賀延年披著厚實的黑色皮裘,路過一般,跟他的一個護衛,趁著夜色來到了西北角的馬棚。
賀延年是兩日前逃回的沅安城。
當然不是真的逃,隻是他設的計策罷了。
他與沅安城陳千戶本就關係不錯,得知他們回泉州城的一行人被倭寇偷襲,左玟身死。賀延年也是九死一生才逃離,還受了傷。加上其他幸存的士兵也如實說倭寇隻追殺左玟,便輕易相信了賀延年。
聽說有人看到左玟被追得跳下了靈崖山,還有些假惺惺的惋惜。隨後就把“嚇破膽”的賀二公子留在了城內,答應等清剿了境內倭寇再送他回泉州城。
賀延年是陳千戶的貴客,且大冷的天,巡邏也有懈怠。故而他這次沒有上次那麼謹慎,大大方方帶著個護衛就出來了。
馬棚裡很安靜,隻有寒風呼呼地吹。
賀延年有些不耐煩地抱怨,“這破地方,也就是礙著我爹的計劃,要不本公子才懶得待在這兒。”
他身後的護衛笑道,“大人這次對公子委以重任,泉州那病怏怏的大公子往後必然不能與二公子爭了。”
賀延年聞言瞥了眼護衛,沒有說話。卻是取出那一截短笛吹響。
那笛聲低喑,好似鴉鳴。
一隻黑色的鳥聞聲而落,停在了賀延年的手臂上。
賀延年遂取出一小小的竹筒,綁在黑鳥的腿上。又為它吃了點東西,方才拍拍那鳥的背部,低聲道,“去吧,把消息傳給鬆浦將軍。”
放走黑鳥的瞬間,他眼中閃過一絲狠色,冷笑道,“大哥?他不過就會讀幾句書哄的父親喜歡,想要跟我爭,也得有命才行。”
這話剛剛說完,便聽得一個讓他極其熟悉和厭惡的聲音喊,“敖丁,抓回來。”
另一個年輕的男聲充滿了不屑,“一隻鳥也值得本……我去抓嗎?”
賀延年尋聲望去,沒看到人,卻見一點青光劃破夜空。
下一刻,一隻渾身羽毛黝黑、腿上綁著竹筒的鳥一頭栽到了賀延年腳下。正是他剛剛放走的傳訊鳥。
七八個人影從馬棚中站起來,看不清麵貌,隻能聽到一個纖細高挑的人用他厭惡的聲音繼續道,
“陳千戶,可聽清楚了?賀二公子親口說了鬆浦將軍,若你聽不清,咱們還可以看看那傳出的信上寫的什麼。”
火把點亮,露出最中央纖細的桃花美人。
美人手裡拿著一把古樸長劍,劍鋒搭在她旁邊的陳千戶的脖子上。楊副千戶和幾名士兵警惕地盯著左玟手中的劍,如臨大敵。而陳千戶臉色青白,仰著脖子,語聲顫顫。
“聽到了聽到了,左大人劍下留情。”
美人沒有放開陳千戶。而是看向他,微微勾起嘴角,笑容淺淡。“賀二公子看到本官,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賀延年不覺得喜,隻覺得驚嚇和驚恐。
他腿一軟,跌坐下去,隻覺得寒涼入肺,連呼吸都變得艱難了。
“你,你……你不是死了嗎?我親眼看到你被巨獸吃了……”
左玟搖了搖頭,吩咐道,“敖丁,去把信拿來。”
“又讓本……去,我是乾這種活的龍嗎……”
一個穿著藏青錦袍道少年嘀嘀咕咕走過來,撿起那黑色的鳥,摘下竹筒。從裡麵取出紙條,走過去展示在左玟和陳千戶眼前。
左玟眯眼念道,“七日後,寅時三刻,東門城破。嗬……”
她再次看向陳千戶,那張形狀秀氣的唇瓣開闔,吐出溫和又肅殺的話語。
溫和的是語氣,肅殺的是內容。
“陳千戶,識得字嗎?若連看也看不清,索性往後都不要看了。本官受累些,替你守城倒也無妨。”
劍鋒又貼近了些,陳千戶嚇得大聲道,“看得清,認得認得。”
轉頭嗬斥楊副千戶和幾名軍士,“都是瞎子聾子嗎?通敵叛國的賊子就在那兒,還不拿下!”
“是。”
賀延年與那個護衛當然不是楊副千戶和軍士的對手,當即被控製住。
左玟也隨之鬆開了陳千戶,語聲還是那麼溫和,“陳千戶,七日後倭寇會準時來攻城,屆時該怎麼做,還需要本官教你嗎?”
明明是溫和的語氣,陳千戶卻打了個寒顫,垂著頭道,“明白,明白。本將,不,下官即刻派快馬上報燕指揮使,向邊上衛所的千戶請求援兵。”
這幅模樣,哪還看得出前幾日在城牆上罵左玟連隻雞都不敢殺的威風?
陳千戶領著人離開,手裡多了一張名為“狼筅”的武器圖紙。
左玟則是從敖丁那裡接過傳訊的黑鳥,準備將竹筒係回去。誰料剛剛接過鳥,她的臉色頓時就變了。
看著敖丁惱道,“讓你抓住,怎麼死了?”
敖丁翻了個白眼,得意洋洋,“本太子的力量哪裡是區區一隻凡鳥能承受的,死了也尋常。”
左玟:……她是一口氣堵在胸口,想打人又不想浪費時間下手。
角落裡,一個嚴嚴實實裹在黑色鬥篷裡的人抬起頭,露出一張俊逸漂亮的臉龐,猩紅的眼如血石點綴其上。
正是左玟見過幾次的,鬱荼的第三張畫皮,也是他本來的模樣。而除了這張臉,他的身軀依然是黑氣凝聚,裂紋橫生。
度朔嗤笑一聲,用沙啞的聲音譏諷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廢物。”
敖丁憤怒地看過去,卻在跟度朔對視之時縮了縮脖子,慫了。
自我安慰,“我不是打不過他,隻是不欺負受傷的醜八怪。”
左玟聽到這話就暗道不好,轉眼一看,那漆黑的影果然已經到了敖丁近前。猩紅眼裡被暴戾的殺意充滿,那由黑氣凝成的手臂已然抬起,做出要攻擊的樣子。
度朔還是鬱荼的時候就極為在乎容貌,搞出了三張漂亮的畫皮。回歸本源後,不知怎麼的,也有了同樣的愛好。
從他力量剛恢複一點,不去治傷,卻先弄出了一張漂亮的臉。就可以知道,他有多麼排斥醜陋。
且他情緒時時刻刻被怨憎負麵填充,幾經死亡的逼迫,就像一個隨時要爆發的火山。
左玟眼明手快地,趕在度朔抬手前,單手抓住了他的手。
由漆黑怨氣凝成的手掌並不凝實,摸著就像一團冰冷刺骨的雲絮。與左玟手掌的溫暖柔滑是全然不同的。
“等等。”她緊了緊手指,清澈的明眸與那雙猩紅的眼對視,語聲溫柔透著安撫,“你的傷還沒好,不要同他計較了。”
她並非無的放矢,卻是昨天度朔對敖丁動了手。敖丁是成年的真龍,皮糙肉厚。左玟阻止及時,他除了疼沒受太大的傷。
反倒是度朔牽動了傷勢,後麵幾乎連人形都要散了。
好歹是自己救回來的,過往也是認可的好朋友。左玟哪裡放任不管?
安撫完一句以後,左玟轉向敖丁,嚴厲道,“敖丁,道歉。”
她故意抖了抖腕上的發帶,敖丁頓時覺得牙疼臉也疼。不甘不願地道了歉。
度朔也不知聽到沒聽到敖丁的道歉,仿佛也不介意了。
垂頭看看被左玟抓住的手,那雙怨憎充滿的眼裡,暴戾減少,多了一絲道不明的眷戀。卻隨著左玟鬆開手,而快速消散。
他沒有再看敖丁,沉默著拿過了黑色鳥的屍身。
怨氣凝聚的手掌在鳥屍上虛空一捏,再往鳥屍內一按。那黑色的鳥竟是在他手中睜開眼,重新活了過來。
隻是眼神仿佛多了一絲紅光,略有些呆滯。
度朔將黑鳥重新遞給左玟,啞聲道,“還能存活七天。”
“七天夠了!”
左玟驚喜地接過了黑鳥,才要道謝,卻見度朔具現出的俊逸臉龐上出現了黑氣的裂紋。像是摔碎拚貼的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