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升衣袂帶風,急忙從西角門出來,遠遠看見一個青衫女子站在石獅子旁,鵝蛋臉,美人尖,嫵媚杏眼,他仔細認了認,心下跳得發沉,兩步上前,忙笑著躬身:“二小姐,果真是您。”
意兒也打量他:“多年不見,你當上管家了,真有出息。”
周升笑:“都是四爺抬舉小的。”說著引她入宅,穿過遊廊,花園,來到一間廳房。
“四叔在嗎?”
“在的,方才散值回來,這會兒正同幾位大人議事,請二小姐在偏廳稍等。”
她落座,丫鬟奉茶,周升賠笑幾句便出去了。
時近傍晚,廳堂暗暗的,窗外院子裡種著綠竹,風吹過颯颯作響,黃昏暮光搖曳,四周愈發幽靜。意兒聽見隔壁隱約有說話聲,手裡端著茶盞,不覺地慢慢愣住。
原來他們在談今科試子冒籍應試一案。
自古科舉對考生都有身份限製,本朝規定觸犯法律者與倡優皂隸及其子孫三代不得報考。誰知今年會試放榜那日突然有人告發考生夏堪原是優伶之子,為了取得參考資格,他父親將他過繼給一位身世清白的遠房親戚,這才入了縣學,後又參加鄉試、會試,竟還中了進士。
皇帝將此案交給刑部查辦,照以往的律例,無非革除功名,發回原籍,再將涉案官員治罪。豈料那刑部左侍郎卻心生同情,覺得因一人之身禍及三代,實令仁人君子不忍,遂懇請皇上開豁為良,讓他們的子孫可以應試。(1)
當日在朝上,趙庭梧質問侍郎:“朝廷開科取士,為國家選拔人才,今日若許那倡優之子考取功名,明日他為官主事,到了公堂上,被人指出他父親是戲子,母親是妓.女,何以威鎮民庶?”
左侍郎啞口無言。意兒事後聞得,心想公堂之上,自然以法服人,又何懼攀扯其他?
後聽宋敏說,刑部和都察院素來與長公主不睦,吏部和大理寺卻是長公主的臂膀,那夏堪在此暗湧之下也不知能否完存。
正猶自出神,隔壁漸漸沒了動靜,天色已暗,深宅幽寂,燈影中一個三十二三的男人走了進來。他穿一件青黑色圓領袍,戴小冠,修長臉,薄情相,倒比從前更俊些。
周升跟在一旁:“問清楚了,那丫鬟是衡哥兒房裡的,今早給哥兒梳頭,扯痛了,被隨手打了幾下,她便賭氣投井……幸虧救得及時。”
趙庭梧臉色極沉:“衡哥兒呢?”
“在您書房跪著。”
趙庭梧冷道:“下流猖狂的東西,定是素日裡刻薄慣了,一會兒把他給我綁來,在院子裡狠打一頓。”
周升垂首不語。
意兒見他走近,放下茶盞起身,本要拱手,卻改作萬福禮,微微低下頭:“四叔。”
趙庭梧默了片刻:“意兒。”他說:“早打算派人去請你,隻是最近有事耽擱了。”
她知道他說客套話,也不在意,笑了笑,奉上書函:“姑媽前日來信,裡麵夾了一封,是給四叔的。”
趙庭梧看她兩眼,點點頭,嘴邊似有嘲諷之意:“若非如此,二小姐今日也不會登門吧。”
意兒雙眸微動,笑說:“按理本該一早來府上拜見,但侄女此番赴京應試,若榜上無名,豈有臉麵擅造?如今授了官,才敢來見四叔。”
趙庭梧輕哼:“你倒愈發會說話了。”
他自顧開了封頭,取出內函,意兒不自在地乾咳一聲,心想著該如何開口,說那件要緊的事。
當年父親給她訂親,她計劃從家裡逃走,私下存了二、三百兩銀子,放在趙庭梧那兒收著,可不知怎麼他突然被趕出了趙府,猝不及防,連個麵也沒見著。這麼些年不來往,若非手頭緊,她也不願相見。好在姑媽來函,正巧借此緣由,不至於唐突。
此刻,趙庭梧看完信,隻說:“大姐倒肯疼你。前幾日你哥哥也托人捎信,另附上二千兩銀票,讓我轉交。今日你來,便不用我多跑一趟了。”
意兒訝異:“我哥?”那個蠢貨?
他潤了口茶,示意周升去拿銀子。廳堂裡點了燈,亮澄澄的,趙庭梧不喜焚香,這會兒卻隱隱聞到一股子花蕊之氣,知道是意兒身上傳來的,他抬眸看了眼,端起茶,又吃了幾口。
“你何時離京。”
“就這兩日。”
“我派人送你。”
“不用麻煩,我已安排妥了,謝四叔費心。”
趙庭梧也就沉下眼去,過了一會兒才問:“你既離了家,好生自在去便是,如今又入這官場裡折騰什麼?”
聞言,她瞧他半晌,笑道:“年少時曾聽四叔說過一段典故,四叔忘了?”
他抬眸直望進她眼裡:“什麼典故?”
意兒猶豫片刻,到底還是直說:“崔杼殺莊公,齊太史秉筆直書。”
趙庭梧果然笑了,像在笑一個孩子天真無知:“做官可不是靠一腔熱血,一身孤膽,就能成的。”
意兒也笑:“四叔入仕久了,自有一番道理,我卻最看重赤誠二字,無論到了什麼地步,也不能被權勢蒙了本心。”
趙庭梧麵色如常,淡淡的,沒再說話。
意兒打量他的臉,想他是不是惱了,這一看,發現他額角有塊指甲大小的疤,卻是以前沒有的,正要問,這時周升卻走了進來。
“四爺,這是二千兩的銀票。”
“交給二小姐。”